文/伊若
“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万家掩映翠微间，处处水潺潺。” 潘阆《忆余杭》，此间的钱塘可是天上，如此美景怎能辜负？还有那万家掩映见的潺潺流水，如歌唱般的流水声，怎能不牵动那一刻的情丝？拨弄琴弦，轻歌曼舞，在这人间天堂——苏杭的情深意切，看西湖白堤上浪漫佳话，沈园碧柳下婉转情思。
湖光染翠之玉，山岚设色之妙，朝日使出，夕舂未下，浓媚之始极，最是情动意生之时。一场雨，从天而降，柳绿浸染，湖面涟漪泛然，青草铺地，雨浸湿石板路。走在苏堤边的柳树下，那清晰却混着湖水味儿的气息，滑过鼻翼，满目竟是那断桥上的深情一幕。
千年之前，白蛇遇困，危难之时，少年挺身而出。救命之恩，已然于心，刻于卷上，页页相随。千年之后，昔日白蛇化成人，娇若婉莲，色若桃花，忆起当年恩情未报，尘缘未了，尚能成仙否？彼时世居钱塘之许仙，双亲亡故，科举不第，却擅医药之事。难言烟花三月，风光有限，似水流年，可寻得如花美眷，携得一人白首不相离？
西湖雨下，一场刻意邂逅，千年之情债，由断桥而起。断桥边上初相遇，缱绻情丝顿生起。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男未婚女未嫁，有缘之人终相遇。同舟避雨，少年心乱，美眷归心。对面可人儿，雨沾脸颊，娇柔若莲，含情美目，见少年兮，意定兮；少年羞怯，言辞支吾，见美人兮，心乱兮。桥上氤氲，雨中温情。温润空气，躁动心情。柳叶绿浸，雨溢水满，白堤湿酣，断桥情韵。他日为君倾一生，不悔不怨。这日相逢，纵是天神共怒，众人拒之，白娘娘也要逆天而行，堵众人之口。
好事需多磨，恩爱遭人妒。法海除妖不问人间真情。蛊惑少年，以归正道，却不言，她虽为妖，但仍多情，何谓多情无为正道？情真意亦切，并无害人之心，更无伤人之举。茫茫众生，乐极之处，不外乎人情真，你又何必多番阻扰，扰他人之平静。夜夜枕于边之人，若要害人何必一再退让？你不解风情也罢，又何必听他人谗言，现吾之真身？西湖水气，金山寺钟鸣，蛇形既现，汝是否心甘？魂归阎王，吾之切切深情，又岂因汝之不信而轻弃之，哪怕刀山火海，汝亦是吾心中之最爱，弃之不得。雄黄酒罢，法海也罢，吾予汝之情重，难断。金山寺威严，面面高墙只容法，片片砖瓦要妖除。雷峰塔鼎立，声声细语唤恶清，层层箍咒摄众人。那西湖之内之柔情可化这法力之内的逼迫与真实？
白蛇有情，法海无情。昔日西湖上之朵朵莲花，如少女般绽放，亭亭而立，风姿绰约。清风徐来，莲动叶浮，波光之处，尽显妖娆。景再美，君被俘之时，便再无赏景之心。一场雨战掀起，水漫金山寺，波涛澎湃，来势汹汹，绝境所逼，别无他路。也罢，深陷雷峰塔，只为换他一世惊华。然终因法海一句“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许汝再世”，而迎苍凉之结局。声声钟声应于耳，重重围墙索丽人。敢问白娘娘，若知日后会有此结局，汝是否还会舍身见他、护他，舍千年修行换他之一世情？或许答案已经不得而知。只是那场有意为之的意外终究还是感动了不少人。
彼时，雨过天晴，黄昏落日，断桥映柳。西湖娇美，残荷芳菲。美景眼中现，热浪滚心中。晚霞辉映，粼粼波光若碎星。一抹光线透柳影，柳叶片片浸清音。石砖铺成的断桥，是诗中画，缱倦缠绵，意味深长。河岸处的细柳是画中诗，细腻动情处惹尘埃。池塘里的残荷，是落笔后的完美收卷。残荷不败景，星辉数点，如梦如幻。
亦近亦远。近是十里残荷，远是残花落日。近是古风断桥，远是白许之情。
烟雨墨染，浓妆淡抹，犹有素颜余韵。拨弄琴弦，琴弦扰心。似曾相识，拥一方绿，衬一方景。眼中氤氲，发丝微湿。纵然懂得原来一切皆是，柳叶魂，断桥梦。梦中人，湖中魂。西湖梦断，柳悠悠，桥依依，雨也霏霏。
一场传奇结束，另一场又开始。
那日，沈园里，柳叶绿，梨花开。满园春色料峭否？鹅卵石铺路，参差不齐中，走来他和她。那遗憾终身的悲，那情浓难抑的伤，终究还是在沈园里落了根。满园酣绿，动情之处为谁而绿？水榭歌台，素雅之处为谁而建？
他生于越州山阳书香之家，款款深情，才气逼人。她是小家碧玉，文静灵秀，善解人意。少年时，你青梅我竹马，萦萦情愫暗生。彼之擅长亦吾之所爱，终能常借诗词倾诉衷肠。花前月下，吟诗作对，互相唱和，丽影成双，宛若彩蝶翩跹于花丛，眉目之间传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陆游与唐婉成璧人。沈园园内，鸟语花香，采蝶成双，石阶净静，楼台琼宇，苏然和谐。人心衬景，景示人心。
新婚燕尔，情爱弥深，温柔乡里，弃他事而罔顾。陆母盼儿可金榜题名，登科进官，以便光耀门庭。其姑以劝之，一无所改进。陆母归因，其儿慌学业，废才学，皆因唐婉妇人所致。庵中道姑言，八字不合，克夫之命。陆母断定，此女无生养，又带无妄之灾，必休之。“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陆母话尽于此，如晴天忽起惊雷，强震之下，陆游又岂敢拒之？陆母历数唐婉不是，陆游心如刀绞，暗自饮泣，无奈只能听从安排。
黄叶飘飘，秋风凛凛，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沈园雨落如珠，雨声生生切切，如诉如泣。迷蒙雾气，叶叶伴雨飞，惆怅之痛，谁人懂？片片砖瓦，雨滑于地，跌落之伤，何人与医？静矗于石阶前，望雨凝神，雨溢周边，如泪般倾泻，纵有柔娟千张亦无法抹尽泪滴之痕迹。雨落，清明之处可否见未来难料之事？泪停，情浓之处可否化世俗功力与玄虚八字？世事难料，只怨有缘，分难全。
情深意切之鸳鸯，虽被迫分开，然陆游爱妻之心未破，筑别院，与唐婉共诉相思之苦。无奈世间历来皆是纸包不住火，陆母查得真相，容不得二人藕断丝连，逼儿再娶妻王氏，陆唐之悠悠情丝，断得彻底。
一场大雪，下在沈园。漫天雪花，轻歌曼舞。银装素裸，万般风情，柔情似水。柔情之下，萧索单调，遮天蔽日之树只剩残枝，幽兰芳草亦渺无踪迹。水榭寥落立于一端，毫无生机。荷塘之中，并蒂莲成对之时遭人嫉，如今竟是荒凉之景。森森松柏，肃穆而冷峻。荷塘上有桥，名为伤心桥，桥边有轩，名孤鹤轩，不说形影单只，闻名已伤感。
陆游娶妻，唐婉再嫁。他礼部会试失利，寒碜回乡。家乡风景依旧，人面已新。愁绪难解，纵是常倘祥在青山绿水之中，或者闲坐野寺探幽访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诗；或者浪迹街市狂歌高哭。是忆当年人，凄凉之感亦有增无减。
是日，繁花竞研，春日和煦。沈园花木扶疏，石山笋翠，曲径通幽。女子身着棉衣，是她。当日一别，怎料今日之见？她有夫，夫不是他。他有妇，妇亦不是她。低首信步猛抬头，情怨思恋凝目中。是梦是醒一刹间，对面俩人成路人。旧日柔情，千般委屈，深深一瞥，脚步沉提，此生有缘无份，请君珍重。忘却背影，恍然怔怔。追佳人，柳丛下，她低手蹙眉，玉手红袖，与一男子浅酌慢饮。似曾相识，西风暗动秋千影，恍惚间，竟见碧色绣襦，长裙曳地。悠然之姿，如今竟刻于心上难以解脱。
冷风袭来，心碎方醒，昨日情梦，化空尘，提笔留词：
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依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再相见，惆怅多。再进沈园，徘徊曲径回廊之间，忽见君之题词，心恸，往日诗词唱和之景再现，心潮起伏，感叹万千，故回词曰：
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
瞒，瞒，瞒！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日“其人似玉，其心如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重圆有日，待我三年。”“待我三年”变“百年”，其中缘由无可更爱，只怪似水往昔，世事无奈。积郁成疾，日臻憔悴，香消玉殒，随风而逝。陆游之词，唐婉之回词，同在沈园沉淀，令世人唏嘘。
汝已去，吾心已空。七十五岁时，上书告老，蒙赐金紫绶还乡倦游归来，却思人愈甚，“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帐然。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沈园是陆游怀旧之所，亦是伤心之地。他念沈园，但又怕至沈园。春天再来，撩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早已不见她人影。风烛残年，昔日际遇，伊人眼神哀怨，步履沉重，欲言又止。“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此后沈园数度易主，人事风景全部改变了昔日风貌，已是“粉壁醉颗尘漠漠”，唯有“断云幽梦事茫茫”。
置身沈园中，画面重现：他满面尘霜，须发皆白。仰天长叹，形容枯槁，痛不欲生。急疾书毕，一掷柔毫，肝肠寸断，泣不成声。长歌当哭，情何以堪！爱已成往事，情永存心怀。她碧色绣襦，长裙曳地，面壁吟咏，神情凄凉，泪流满面。执笔亦抒，往事成憾，真情落空，纵然柔情还在，你我已无回转。错已成，亲已有，掩泪话别，方是终。
如今的沈园之外观与其他院子相比，并无独特之处。时过八百五十余年，聆听此曲，感受犹如身临其境。品味着陆游与唐琬超群绝伦、千古遗恨的爱情故事，怎不让人情动于衷？怎不让人潸然泪下？
这百年爱情故事，无梁祝之刚烈，宝黛之空灵，天仙配之浪漫。亦无殉情，未出家，不成仙。如若并非陆唐诗词存留人世，定然是早已被人遗忘。现实和传说相比，总是逊色的。但传说只能存在于戏文，无处寻觅剧中人的遗踪；现实却能留下一座千年不败的园子，让人怀想当年那对怨偶并蒂难连之恨事。
静夜溶月，信步庭院，院落终是太浅，装不下我满怀心事，却让我看了段百年故事。倦倚牙床，袅袅炉香，壁上之词，含了情，混了真。相思难断，寂寞因你。花开花谢，鸢尾荼蘼。石径遍洒香红，落落海棠花，凄艳萎顿，自枝端纷纷落下。天茫茫，水茫茫。望断天涯，你在何方？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园里的每一朵花，都有着他们的气息。如果最初的甜蜜只不过是最后凄婉的结局，那么我们的坚守还有没有意义？如果来生还是今生之重复，纵然多情要比无情苦！可是院子静得动人，故事美得醉人。
杭州，景色美得动人，故事美得醉人。绍兴，人文美得动人，故事真得醉人。一切景均含情。有人说，每一座建筑都会有一个故事。当景色赋予了故事，那便独一无二。以前一听到杭州这一个词，最先进入脑海中的便是烟雨蒙蒙，如诗如画。湖边柳树，水榭歌台，烟雨细波，清影素风，满面幽情。却不曾想，这样的景还配有独一无二的故事。有幸在杭州走一遭，看西湖的柳叶霏霏，粼粼波光。有幸在绍兴走一圈，看沈园里的悲观离合，钟情依依。纵然时间已逝，故事长留。
任尔西风冷拂，阳光尽裹。走南访北，闯西过东。西湖犹在，断桥未改。陆园情深，彼心亦未改。
文章更新于2017年3月3日
若蝶自来，伊已盛开。我是伊若。喜欢我文章，就请留个喜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