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梁阿听,民国六年出生。那一年,段祺瑞辞职出走,府院之争激烈,第四位总统冯国璋代理执政。那一年,俄国二月革命胜利,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迫退位;那一年,美国对德国宣战,正式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时年,襁褓中的祖父对此动荡局势无从感知,但注定了他,往后的岁月被身不由己地裹挟在了“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光里。
早年间,祖父依靠一副豆花担走街串巷叫卖维持生计。自我懂事起,老人家已然进了城,在王源吉锅厂(后来改称无锡锅厂)务工,直至60岁退休。
成名于道光年间的王源吉锅厂是无锡当年众多冶坊中名气最为响亮的一家,“王源吉”这个百年铁锅品牌的铸就,深深凝结了祖父这一辈老冶坊人的汗水和心血。
从无锡锅厂退休那天,祖父一路乐呵着,被厂子里一大帮人簇拥着围在中间,胸前戴着一朵醒目的大红花,同事们使劲敲着锣打着鼓,欢天喜地的把劳碌了一辈子的祖父送回了浓沿头的老家,开启了他的退休生活。
祖母叫戴仁娣,和祖父育有两男三女,我父亲排行老大,叔叔老二,下面就是我两个姑姑。父亲上面曾有一个姐姐,出生不久便早夭了。祖父母操儿女之心,亦受父母之苦。虽一生劳碌奔波,但生活可期。他们耕种于田间地头,祖父则往返于城市和乡村,共同在平凡中安享天伦之乐。
关于祖上,祖父提及的不多,儿时的我有时会在煤油灯下,有时是在昏黄的白炽灯下,能听到祖父的只言片语,“……我们家来自于罗蛮子,祖上是挑着担来到浓沿头的……”。
在我儿时,祖父每次从长安集市买菜归来或是自留地忙碌完回家,常会斜靠在堂屋的躺椅里,有时是一手持着烟斗,有时是抽着他在集市上买回来的8分钱一包的勇士牌香烟。但必定会用另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光头,悠然自得地享受腾云驾雾的自在与悠闲。一锅烟吸完,他会把烟锅往墙根磕几下,有时翘起右脚,亮出鞋底,将烟锅磕净……他吸着的是烟,品着的是悠长岁月。直至暮年,祖父因健康原因,才不再抽烟。
在我8岁那年,我和姐姐随知青母亲回城上学,离开了浓沿头老家。那时起,我的每一个寒暑假和节日来临,我都会急切而兴奋地坐车奔向长安,奔向浓沿头,奔向祖父母身边。
在祖父母身边的日子,我们尽管没有大户人家的锦衣玉食,却享尽了两位老人百般的宠爱和呵护。那时,我一天要吃六餐,早饭一般是早八点灶台里蒸架上的两个水浦蛋。待到10点左右,祖母往往在灶台做好了第一个中饭菜,有时是韭菜炒鸡蛋,有时是韭菜炒丝瓜。此时,在外面和小伙伴们疯玩的我,就会跑回家里,在门口的饭桌边吃祖母为我准备的第二餐。11点一过,我又会和大人们端坐在饭桌旁,开始我的第三餐。吃过中饭,稍事休息,夏天一般我会和伙伴们跳入村前的小河游泳嬉戏。游泳结束,也就到了我的第四餐时间,这在当地乡间被唤作是“吃冷饭”,此时的我,因为游泳体力消耗极大,就着中午吃剩下的剩饭菜,风卷残云一样。下午五点,是村里大部分人家的晚餐时间,在夏日,大家一般都是在晒麦场上,就着春凳和饭桌吃晚饭,大人们一边纳凉一边喝着小酒……我和伙伴们则会循着酒香,端着饭碗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从这家碗里夹一点,在那户人家吃两筷,完成当天的晚饭,这就是我的第五餐。
夏日里,我最爱吃的是祖父母亲手腌制的咸鸡蛋或者咸鸭蛋。我一天中的第六餐,有一阵子是在自家二楼的平台上完成的。那时候,父亲才把家里的楼房建完第一层。二楼就是一大平台,平台上有微风,离漫天的星斗也更近一些。在我就着稀饭吃着咸鸭蛋时,祖母一定会在我身侧,帮我轻摇着蒲扇,不时驱赶着我脚边的蚊虫。我总感觉咸鸡蛋的口味比咸鸭蛋要细腻许多……
我和姐姐随母亲回城后,一家人寓居在牛师弄的外婆家里,父亲则城里乡下两头跑。好长一段时间,我始终无法适应城里自来水的漂白粉味道,也讨厌不远处大河池菜场飘过来的腐烂菜帮子味和猪肉味儿……我思念着老家,思念着祖父和祖母,想念儿时的玩伴们,我只想喝乡下老家灶台上的汤罐水。
照例,每当学期结束放假,我都会着急赶回乡下祖父母身边去,一刻也不想在城市多停留。记得有一年暑期,正逢黄梅雨季,天天下着滂沱大雨。父母为此不让我冒雨赶回乡下去祖父母那里,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泣了好几天,直到雨停后回到祖父母身边。我想念祖父,想念祖母,想念儿时的玩伴。
聚散无常,落叶安知花开日;生死有命,荣枯终归根先知。2006年,祖父在一个春天去世,终年90岁。十年后,祖母于2016年的正月初七逝世。
如今,我的家中,遍植了姹紫嫣红的太阳花,这是祖父生前种植的不多几种花草之一。睹物思人,看到她们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的样子,我就会想起老人家。尘世桑陌间,太阳花始终摇曳着底层的素香与微光,尽管平凡,小小的灵魂深处却闪耀着质朴、宁静,她们蓄力承接着天地之势,未因卑小而误了芳菲。
晨曦中,每当雾霭散去,阳光匝地,花在心上,温暖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