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本是没有暑假的暑假中一个寻常的略带怨言的工作日，如果没有那件事发生，它在我的记忆里不会如此鲜活明亮。
那天不是太热，高温34度的样子，是个晴天〈夏天好像都是晴天〉。早上一到单位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早到的同事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开始烧水扫地抹桌子，而是都站在办公室门口伸长脑袋，仿佛一只只鸵鸟，时不时还和身边的人讨论几句。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里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不，不是说话，更像是吵架，言语激烈语调刺耳。
我拿着抹布拖把去水房，已经有三五个同事聚集在这里，说是有个年轻女人一大早就来找张雨涵，气势汹汹的，好像是当小三什么的。难道是……不是吧，正说着，一个陌生女人举着手机突然冲进来，“你们和张雨涵是一个单位的吧，她知三当三，破坏别人家庭，今天让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说完又调转镜头去到对面的办公室。我们一伙人有点懵，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后来的早饭就着各种小道消息吃得细致又漫长，经过之后一段时间的验证与补充，我基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觉得这种事不大可能有机会二次遇见，所以整理了一下，形成这篇不是故事的真实的故事。
第一章我是赵东阳
9月30日，国庆节前一天，也是九月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和姚婷婷去办了离婚手续，没有争吵，没有分歧，甚至没有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各自拿了一个绿本，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和姚婷婷是高中同学，高中三年有两年我俩都没说过话，她是班花，成绩不算拔尖，但也不差，身边总有一堆人围着，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她大概一直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见人没什么表情，走在人群里腰板挺直、不苟言笑的，有些高冷，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而那时候的我像个二混子，没有长开的脸和身体都黑黑瘦瘦的，喜欢和一帮非主流打扮的同学混在一起，自以为那样很酷。好在成绩一直不错，年级前十里总是有我一席之地，所以虽然时常被老师校长教育几句，但没有被请过家长。
在那样的年纪里，我和姚婷婷是互相看不顺眼的两类人，本来三年中的两年已经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第三年也应该是互不干扰地各自安好，可偏偏高三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要重新调座位，按期末考试的成绩排名选位置，前十名坐教室中间两排，个子矮的坐第一排，剩下的同学坐后面几排。于是大家迅速地在成绩差不多的同学中商定好自己的同桌人选。我因为平时一起玩的人成绩都不怎么样，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选，便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等着别人选我。等到第十名姚婷婷进来选座位的时候我才发现只有自己身边的位置还空着，她走进教室后停顿了一会儿才向我走来，很明显她也颇感意外。就是在那一年的相处中，我发现她看似冰冷高傲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颗善良温柔的心。我开始关注她，喜欢和她说话，时常用恶作剧捉弄她，开始和她讨论试卷上的难题，偶尔放学还会一起走上一段，谈天说地插科打诨是我的强项，总能引得她笑声不断。
高三的日子过得飞快，落霞与孤鹜齐飞，痛苦和快乐并存，有些懵懂的情愫我直到毕业也没有理清楚。高考结束，我去了西南一所高校，成了国防生。完成学业后就在部队工作，倒是省去了求职的烦恼。十年后转业，我选择回到家乡成了一名公职人员。在回家后的第一次饭局上，打着给我接风洗尘欢迎回家的旗号，几个高中好友欢聚一堂，没想到她也来了。十多年未见，她变了，又好像没变，褪去了青春时的稚嫩，周身散发着年轻又略显成熟的女性之美，让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她看去。那次聚会以后，我隔三差五就会找个机会或给她发消息打电话，或直接约她见面。我想她对我也是有好感的，不然不会每次都应约。就这样我们在第二年的秋天结婚了。
婚前有个小插曲，闹得很不愉快，差点让这个婚结不成。那是订婚之后的一个周末，本来我俩约好要一起去看家具，新房是我在部队工作的时候攒的钱买下的，之前只是简单装修了一下我自己住，现在作为婚房总要再添置点东西。装修没有大动干戈，只是按照她的喜好重新贴了壁纸，新做了橱柜和整体洗浴，换了屋顶灯，家具和电器全部换新，婚后我们打算不跟任何一方父母，自己住这。结果单位临时组织外出活动，我已接到通知忙着准备外出事宜，直到临出发才抽空给她发了消息。
不一会她的电话来了，我以为是一个寻常的爱的calling，可能会夹杂一些爽约的抱怨，都可以理解，我也准备好了甜言蜜语，用爱情与真心化解矛盾。谁知一说话我就觉得语气不对，不是那种一般的生气，更不是佯装生气让我哄，而是气势汹汹的责问，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的劈头盖脸的愤怒。我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欠妥当，不该到临出发了再说，应该知道后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她，毕竟是有约在先的，所以就陪着笑脸尽量哄着。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吃这套，好像铁了心要跟我置气。我好言相劝半天心里也开始烦躁起来，而且由于是单位集体出行，身边都是同事，离得近的估计都能听到我俩说的话，很是尴尬。说到最后她居然提出让我马上滚回去，且说今天必须要一起去看家具，甚至要我把电话给我们领导，说是她和我的约定在先，工作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原本热闹嘈杂的车厢这时已安安静静，我知道这通电话他们全听见了，即便没听完整，也已猜出大概，我又羞又恼，挂了电话。
活动结束回来，我的怒气还未全消，本想找她理论清楚，一见到她笑脸盈盈，好像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争吵，到嘴边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简单数落几句，告诉她以后在外面说话做事都要考虑场合，给我留点颜面，同时也反省了一下自己的错处，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这事就翻篇儿了。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回想起来，矛盾的种子就是那时候种下的。
婚后两年我们迎来了一个小生命，是个女孩。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小时候家里都是哥哥弟弟，上学了身边的玩伴也都是男生，后来去部队，更是进了男人窝，看着别人家的女孩温温柔柔的很是可爱，就想着以后自己一定要有个女儿。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古人有云，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女儿一岁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异常，经过医院鉴定，确定为脑瘫。我一下子就懵了。我从网上查了这个病的症状、影响与危害，她的一辈子都完了。
开头的两年，我们一头扎进寻医问药、康复训练的苦海中。一开始我俩一起请假带孩子去看病、做康复训练，工作基本抛下了，也没心思工作。后来时间久了，工作上老请假也不是个事儿，孩子的康复治疗是长期的，不仅需要有人陪，还需要大量的经济支撑，我俩商量之后决定由我继续工作赚钱养家，婷婷回归家庭，全职照顾孩子。
矛盾就是在那之后逐渐多起来的。有时候是因为孩子当天的康复训练做得效果不好，有时候是因为婷婷在家做好了晚饭而我突然有应酬未回，甚至有时候是因为周末休息时我没有主动拖地做家务。生活里的鸡零狗碎都成了吵架的理由。一开始我考虑到她离开工作岗位，每天面对一个生病的孩子，有情绪是正常的，我都尽量哄着让着，可她不仅不体谅我的用心，反而以为我就是亏欠她似的，变本加厉地找理由发泄。有一次正赶上我和几个领导同事一起外出开会，同事开车，刚上路，她的电话打来了，逼问我为什么床单没有洗干净，那是孩子昨晚流鼻血弄脏的，我因为知道今早要出差，连夜摸黑洗的，并没有发现没洗干净。既然发现了，要么就再洗一遍，要么就等我回去洗，现在我都已经在工作了，打这个电话并不能解决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仅仅是要分个对错，那我已经承认是床单没洗干净是我的问题，下次注意。但孩子每晚我带着睡，出什么事情也基本都是我及时处理，不就是为了让你能睡个好觉吗，我做的这些事又有谁来体谅呢。当着领导同事的面很多话我不好说，就挂了电话，可她像没有听明白一样，坚持不懈地一直打来，不厌其烦。
我的耐心在充满争吵与硝烟的日子里一点点磨灭，我开始留宿办公室。
去年单位里新来了一个小姑娘，虽然大学刚毕业，但身上看不出多少学生气，没有现在很多年轻人刚进入社会时的呆萌感，倒是显得成熟稳重，干事情思路清晰，人也机灵，我时常把她带在身边。相熟之后，我们偶尔也聊聊各自的生活，我无人诉说的家庭苦恼有时候会跟她说说。一开始是把她当一个旁观者，一个听客，毕竟她只是个外人，听过也不会往心里去。慢慢的，我开始只要心里有事就想和她聊一聊，不然就会很难受。她好像也很喜欢听我说一些自己的生活，她也会和我谈自己，说说自己的家庭，和那些没有结果的爱情。有一次她说我是居家好男人，以后想找一个我这样的人当老公。我的心里有些异样的震颤，但我什么也没说。
发现我有时下班不回家之后，她会做好晚饭带过来和我一起吃。跟大多数独居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从不点外卖，坚持自己做饭，说是比较健康卫生。她做的饭菜大都比较简单，有时就炒两个菜，有时会炖个玉米排骨汤，有时会煮鸡肉饭，就是这些单调又乏味的饭菜，吃进我的嘴里，却生出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有天晚上我照例没有回家，正在办公室赶一份明天要用的材料，她突然过来了，说是家里突然停电，她不知道怎么办，喊我去帮忙。她不是本地人，一来单位上班就在附近的老小区租了个一室一厅，这种老房子电路大都年久失修，加上后来家用电器越来越多，很容易跳闸停电。不到五分钟，我们便来到小区楼下，找到她家的电箱一看，果不其然，电闸一拉上去，屋里的灯就亮了。她满心欢喜地拉我进门一起吃晚饭，我一方面确实饿了，一方面还有些说不清的期待，就半推半就地进去了。房子里收拾的很干净，一张两人沙发，靠墙有个投影，客厅中间的空地上没有摆茶几，而是放了一块地毯。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客厅用一个高台隔着，正好当饭桌用。另一边有个门，里面是卧室，门开着，我没有进去。晚饭很简单，番茄鸡蛋面，热乎乎地吃得倒也舒服。吃完饭我起身准备回去，她又说要看电影，心里那种悸动和不安一起袭来，我借口材料还没写完坚持走了。
回到单位冲了个澡，呆坐了许久才开始写未完成的材料。又过了不知多久，突然门外有响动，开门一看，她正吃着一个冰激凌，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她什么也没有说，直接用占满奶油的嘴亲上我的脸颊，我愣了一下，一把将她拉进来，关上了门。
大概过了一年，小姑娘换工作去了其他单位，也就是差不多时间，婷婷知道了我们的事，在家跟我闹了好一阵子，我也一直心中觉得对她们娘俩有亏欠，就准备跟小姑娘做个了断，她还年轻，又换了新环境，应该有个新的开始。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搬家那天喊我去帮忙，搬完也没留我吃饭，许是生气了吧。也好，我心里暗想，关上门开车走了。
没有了小姑娘的日子又回到和婷婷的鸡毛蒜皮，日子总不得安生。偶尔我会想起她，但心里清楚我不该也不能去打扰她。
年底全市有个多部门联合的大型活动，我的部门和她的部门都在其中，但每个单位去的人数有限，应该遇不到吧。也不一定，万一呢。算了，遇到又能怎样呢，打个招呼，互问安好，那还不如不见。
活动那天现场热闹嘈杂，人声鼎沸，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是冥冥之中自由安排吗。活动结束她走到我身边塞给我一把钥匙，“地址你知道的，有空来坐坐。”
我犹豫了三个月，终于还是去了，我想要一个能理解我、关心我、陪伴我的人，婷婷已经不是了，也许她曾经是，但现在已经不是，未来也不可能是了。
终于我们重又在一起的事婷婷还是知道了，这一次她没有在家里闹，而是直接去了单位，先是我的，然后是她的。我被迫降职调离了原单位，她因为此事单位迟迟没有办转正手续。
原以为离婚了我就可以自由地不受束缚地和她在一起，可现实好像总不喜欢按我们的预期出牌。
第二章 是我变了吗
从未想过三十岁的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皮肤粗糙、严重的黑眼圈、法令纹深陷、头发枯燥缺乏光泽，腰间多了一个游泳圈，胸前似乎少了二两肉，不化妆、不烫发、不逛街，护肤品加起来不超过500块，整个衣橱里没有一件时新的款式。想想十八九岁时走在校园里也曾引得众人目光追随，当年流行的发式衣服只要看看我就知道了。现在站在镜子前，连我自己都懒得看。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我不清楚吗，我知道。
认识赵东阳是上高中的时候，高三那年还坐了同桌。他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很突出，但人长得吧就黑黑瘦瘦，后来慢慢才变得越来越帅气、越来越有男人味。那个时候如果说外表上还有优点的话，那就是身高还不错，大概一米八五，奔跑在篮球场上总引得一伙女生围观。我对他有印象是因为他人很活跃，一下课就跟个猴儿似的乱窜，说话也幽默，整天乐呵呵的。高中生活每天都被沉重的学业压着，他是一个有趣的存在。高三做同桌的日子里，他不仅经常逗的我开怀大笑，遇到的难题他也愿意给我细致地分析讲解，是个不错的队友，但也仅此而已。
高中毕业我们各奔东西去开启理想的大学生活（去了才发现没有理想中那么理想），我开始忙着体验青春的忧愁与烦闷、爱情的酸甜苦辣和对未来的迷茫，对他的生活只是偶尔在同学群里看到别人说起才了解一二。本来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了，约等于没关系，直到多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那次聚会他也在，我有些意外。之前我们这些留在家乡的同学也聚过几次，从未见过他，说是在部队里回不来，没想到这次竟出现了，后来才知道是转业回来要在家乡发展了。聚会上也不知是谁提议要按当年在学校的座位坐，我和他就被推坐在了一起，几年的部队生活没有让他变得更黑更瘦，反而养得白了，也壮实了，一眼看去文质彬彬的，有点帅气的样子。那晚聊了许多，也不过就是说说过去的生活，谈谈现在的日子。聚会结束后互加了好友，各自回家。
就是从那次聚会之后，他开始不时地周末找我出去玩，有时候一起吃个饭。我明白他在追我，我也正好单着，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最后走到了结婚，顺利的我都有些意外。更顺利地是婚后第二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老天爷真是眷顾我，在恋爱婚姻家庭上没有让我受一点苦。只是没有想到，我高兴地太早了，月满则亏，世上的人与事也一样，我的女儿就是那个不完美的存在。
其实除了女儿的缺陷，他身上有时出现的干事磨磨唧唧的状态也让我很恼火。最生气的就是婚前有一次他突然去出差，而之前我们已经约好了要一起去买家具，结果他什么也没说，直到早上我早早起来收拾好准备去找他了才发现他给我发来的消息，说是已经出差走了。我一下子就火大了，昨天一天那么长的时间你一句话都不说，就算是临时出差也不可能是早上接到通知拔腿就走的吧，最迟昨晚下班前总该是知道了，那为什么不能那个时候就告诉我呢，你有你的工作，我也有我的生活呀，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拖着到时候了再说呢，让我觉得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而且这样临时变卦的事不止一次，之前约吃饭也是，我都到饭店了才告诉我他有事走不开，那你如果那天很忙可以在下班之前告诉我取消约会，总好过我急匆匆赶到地方才知道自己被放鸽子。还有提前约的出去玩，去我家等等。我真的很讨厌这种被临时放鸽子的感觉，一方面是浪费了我的时间精力，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你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跟你说过不要再做这样临时变卦的事，可你依然毫无改变，这是最让我生气的。但是每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之后你都会很委屈地解释，各种理由，总归不是你自己的问题，态度诚恳，并且信誓旦旦表示会改正，我心软的相信了。回想起来真是可笑，男人的话真的不能信，至少不能全信。
他的这个缺点在在得知女儿迟迟不会说话，对外界的声音、色彩、人等都反应迟钝，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反应，也不会走路，都是因为她是个脑瘫儿之后，有短暂的时间被遗忘了，因为得知女儿的身体状况让我觉得天都塌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的孩子会残疾，为什么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失去了希望，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样的痛苦，这比我自己残疾更痛苦千倍百倍啊。我找不到答案，赵东旭也给不了我答案。看着小小的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充满怎样未知的艰辛的女儿，我的心都碎了，泪水像开了阀门的自来水，止不住地流。
伤心归伤心，治疗不能耽误，一丝希望也是希望，我必须尽全力去为她争取。由于康复治疗是个无底洞，在有人全程陪伴的同时也得有人努力赚钱，经过简单商量，如大部分的中国家庭一样，他继续工作赚钱，我负责照顾女儿。
万事开头难，我们居住的地方是个小城市，康复治疗师经验与技术水平都有限，为了给女儿更好的治疗，我们选择去省城的医院做康复。第一次独自带女儿外出，考虑到以后这样的外出会很频繁，为了省钱我买的是火车票，谁成想就遇上节假日乘车高峰。我不得不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拎着婴儿车，肩上背着装满女儿用品的帆布包，艰难地在人群里挪动，虽然是秋风舒爽的天气，我却满身大汗。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却被人群堵在门口走不进车厢座位上去，婴儿车也没有空余位置能打开，抱着女儿的手臂逐渐酸麻，帆布包在肩上变得越来越重，大概是一个姿势抱久了不舒服，女儿也开始哼哼唧唧地想哭闹，我拼尽全力地哄着。站在身旁的年轻人看出了我的窘境，主动把行李箱让出来给女儿坐，又帮我把背包卸下来放在她们另一个人的箱子上，我这才撑到了下车。一下车便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排队挂号，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晚上还要赶回家去，只为省下一晚的住宿费。
在医院里做康复除了肢体按摩，还要扎针，孩子太小，几乎全程都在哭喊，看着她哭我也忍不住跟着哭，医生就训斥我应该安慰孩子配合他的治疗，而不是跟着孩子一起哭帮倒忙。我强忍着住了声，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医生在按摩的时候我也在一旁用心记着动作要领，仅仅依靠在医院医生的这一会儿按摩效果有限，回家后我还要自己给孩子按，多按摩多刺激神经，恢复的效果才会更好。结束医院的治疗又是匆忙地赶车回家，好在这一次我们坐在了座位上，我差点和孩子一起睡着耽误下车。清晨出门，等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这样的日子数不清过了多少个。
刚开始这样奔波的时候，一回到家就会看到赵东阳准备好的热饭热水，他会接过孩子去照顾，让我洗澡吃饭，这时候我的心里是有些温暖的，一天的心酸劳苦在这时候也有了些许缓解。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应该是我俩情感上最心意相通互相体谅的时候，相濡以沫大概就是这样。
可惜人都善变，所谓好景不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晚上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屋里灯都是黑的，没有热饭热水，没有人帮着接过我抱了一天的孩子，没有人问我这一天过得怎么样，赶车是否顺利，医生有没有新的治疗方案，女儿是否配合治疗，我累不累……等我再次独自把孩子安顿睡觉，自己拖着一身散架的皮囊去做饭、吃饭、洗漱，在临睡前看到一个满身酒气的身影走进家门，我的疲惫就会转化为怒火，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还知道自己是个女人的丈夫是个孩子的爸爸吗，明知道自己老婆孩子在外治疗奔波一天了，晚上不早点回来做饭照顾孩子就算了，还把自己弄的跟个醉汉似的半夜才回家，回到家还要我伺候着端茶倒水，这像话吗。
怒火积攒到一定程度就开始吵架，吵完要么是哭泣，要么就是冷战。有时候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日子怎么被过成了这个鬼样子。可是能怎么办呢，我像是走进了死胡同，找不到出路。
有一次，因为孩子的事我又和他大吵了一架。女儿因为年纪太小抵抗力差，加上长期的康复治疗在治病的同时对身体也有一定的损伤，所以那段时间她经常会流鼻血。经过观察发现有好几次都是夜里睡熟之后她自己无意中用手抠鼻子引起的，我想不出其他好办法便想在睡觉时用束缚带把她的手绑起来，这样她睡觉肯定会有些不舒服，但就不会因为自己的无意识行为把鼻子弄出血。我试了两次，束缚双手后会让她睡得有些不踏实，但鼻子确实没有再出血了。那段时间我白天带孩子去省城治疗，晚上都是赵东阳带女儿睡觉。
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发现女儿的被单被洗了，上面还有没有洗干净的血渍，赵东阳已经出门去上班了。我立马打电话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我问他是不是没有给女儿用束缚带，他不吱声。之前我提出给女儿用束缚带他就有些不同意，觉得人被绑着双手睡觉太难受，心疼女儿不愿给她用，但我坚持用了并且效果很好，他便不再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不用了，肯定是因为这样才导致女儿再次出鼻血。女儿不是你赵东阳一个人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心疼，我不心疼吗，可是有时候无谓地心软只会让她受更多的苦，该心狠的时候不能随意仁慈，况且我只是在两相比较选其轻，这么简单的道理赵东阳你不明白吗。是的，你不用束缚带女儿睡得是舒服了，可是半夜把鼻子抠出血不仅睡不了觉，还要受更多罪，你不知道吗。听到我的这些质问他不说话，我知道他因为同事在身边觉得难为情，可是你没有想想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女儿的身体重要，是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重要，还是我和孩子的健康重要。孩子因为一直接受治疗，四五岁了看起来和别的两三岁的孩子差不多身形，又瘦又小的，我因为照顾孩子，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经常夜里睡不好觉，和同龄人站在一起像她们的大姐。我和孩子的这些变化你都看不到吗，就因为你的一时心慈手软孩子就要遭更多罪，你还想让我顾及你的颜面、你在领导同事中的形象，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太累了，太心疼了，也太生气了，所以我真的做不到。
后来你渐渐地开始夜不归宿，一开始我也有些生气，还打电话给你让你回家来，可回来之后也无非是继续争吵。算了，没有你的家我和女儿两个人反而清净。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这样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人竟然也会玩出轨，真是天下男人一般黑。一开始有人跟我暗示我还傻了吧唧的说不可能，你不是那种人，虽然你有时候会发脾气、干事磨叽、妇人之仁，但出轨这种违反道德法律的事你不会干的，更何况你还是部队里受过严格训练出来的。可后来她们跟我说的就有鼻子有眼，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直到有一次我按照她们告诉我的时间地点去蹲守，果然看到你和一个年轻女孩一起从那个小区门口走出来，又一起去到单位，我才不得不相信，你变了，变得我有些不认识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一个白天我什么也没有干，就等着你晚上回来，等你回来干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你应该给我个解释。女儿一早出门的时候我就送去了父母那里，我就一个人在家里静静地坐了一天。我想起来那个女孩子是你们去年刚招考进来的新职工，一进单位就分配到你的科室，你回来还很高兴，终于科室进新人了，而且那个女孩干事成熟稳重，你出去总喜欢带着她。我当时也替你开心来着，有人替你分担，你的工作自然就轻松一些，也许可以分出些精力放在家里。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互生情愫的呢，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如果我没记错，那女孩比你小了有10岁吧，怎么就看上你的，就因为你是她领导吗，现在职场潜规则都普及到你这么个食物链末端了，她知道你有老婆孩子吧，全单位都知道的事你瞒不了，现在的女孩都这么勇敢吗，知三当三，这是啥，为爱牺牲还是法律知识欠缺道德沦丧啊，你们之间有爱情吗，还是纯粹的肉体关系，想到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能还碰过我，我的心里就一阵犯恶心，赵东阳你真不是东西。
那晚你还真的就回家了，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灯没开饭没煮，估计你就猜到我知道了。但你还在跟我演戏，假模假式地关心我关心孩子——早干嘛去了。我不想做无谓的纠缠，直接挑明了话题，然后你就慌了，一开始死不承认，然后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演苦肉计，最后撒泼打滚加跪地求饶让我原谅你，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经不住你这么软磨硬泡，就没有狠下心来坚持离婚，可这也不过是延迟了这件事的到来。
后来我听说那女孩考去别的单位了，这大概才是你俩分开的真正原因。但再后来，你俩又在一起了，这一次我没有心软。想想这些年我为你的付出，为这个家的付出，我要让你，让你们付出代价，我不仅要让你净身出户，我还要让你们身败名裂。所以我去了你的单位，然后又去了她的单位，你被降级调离原单位，她被延迟转正，整个单位系统内部都知道你俩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的目的达到了。
办理完离婚手续，看着你净身出户，我以为自己会开心的，至少应该轻松一些吧。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还是一样的忧愁，心里还是像压了块石头似的闷闷的，颇感沉重。是担忧自己未来的生活吗，还是女儿以后的日子，不过是把名义上的三人生活变成了真正的二人世界。
第三章 青春无价
听说赵东阳离婚了，不算意外，算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他没来找我，我为没有主动联系他。
刚进单位不久我就了解到自己的顶头上司赵东阳——这个刚刚30出头的男人有个患脑瘫的女儿和一个时常吵架的妻子，家庭生活不幸福，经济负担还很重。不过作为领导，他倒是做的还不错，科室里的其他同事，甚至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他对待工作认真，遇事从不推诿，能自己做的绝不麻烦别人，虽然是个领导却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在他手底下干活不会太辛苦。一开始听到这个说法我将信将疑，后来发现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科室里遇到有人投诉上访、撒泼不讲理的，其他人解释的一肚子怒火也没沟通清楚的，或者那些有名的难缠户，都是最后交给他去处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反正最后那些人都乖乖地离开了，且没有再来找麻烦。记得有一次上级部门有个新任务突然安排下来，我们手里相关资料一点没有，段时间内也没有能力去自己完成，只能找其他部门互通有无，这种事通常都很难办。本以为赵东阳会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同事具体办理，他负责动动嘴指导一下就好了，但没想到他啥也没说，自己一个人揽下来，加班加点不分黑天白昼工作日休息日地整整忙活了两个月，和其他部门好话说尽，硬是独自一人做完了所有相关工作。除了办事有能力又能扛事儿，对待我这个新人赵东阳作为领导也是没话说，安排的每件工作，应该怎么做、找谁对接、可能遇到什么情况、怎么分类处理，都会事先指导一遍，中途遇见各种问题找他，都是立马停下手里的工作耐心解答。导致我曾一度觉得工作也没那么可怕，上班也可以是轻松愉悦的，赚钱也没那么难嘛。
除了在工作上是个好领导，赵东阳还很博学、幽默。有一次我俩一起出差，那也是我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原以为一路会在各自默默刷手机中度过，没想到一上车他就开始给我讲历史，唐宗宋祖秦皇汉武，正史中夹杂着野史奇文笑谈，引得我笑声不断，直到下车都没看过手机。让我这个上学时最不喜欢历史、从不看历史类书籍的人事后特意找了《明朝那些事儿》来看，竟有点儿对历史感兴趣了。这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有点儿意思。
走上工作岗位之后难免会有饭局，我又是跟着赵东阳跑的，基本就是他的跟班，工作局格外多。一般这种饭局别人看我是新人，又是女生，再加上担负给领导开车的重任，礼貌的问下是否喝酒，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不再相劝。只有一次，对方那个老总年纪比较大，看起来有五十多，长得倒也慈眉善目地，可就是要我喝酒，不依不饶地，怎么解释赔笑脸都没用，要不是看在我们求他办事的份儿上，按照我在学校时的脾气早就一杯酒掼他脸上，可现在不行。正当我又气又没辙眼看要冷场的时候，赵东阳举杯站出来，走到那个老总身边连着陪他喝了两壶，都是一口闷，这才把气氛又活跃起来。那晚赵东阳明显喝多了，我开车送他回小区，又陪他上楼走到家门口，也是那一次，我见到了她老婆。她穿着一身睡衣，头发没有打理有些乱，眉眼间给人一种魅惑的感觉，但仍能看出是个美女，是光看脸就吸引人的那种女人，但是我不喜欢，总觉得这种面相的人心思多、太矫情、可能还有些不讲理。当她开门看到一身酒气的赵东阳时脸上顿时堆满了厌恶，待他走进屋只看了我一眼，嘴巴似乎动了一下，灯光昏暗我没看清，也没听清说的什么，门就关上了。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的感觉很可能是对的，她不是啥好人，突然有点同情赵东阳了。
赵东阳年纪比我大些，但毕竟都是年轻人，很多想法观念都相似，熟悉以后也会经常聊聊天。那段时间我正在考虑和相恋了三年的男友分手，都说校园恋爱毕业死，我们逃过了毕业，却没有逃过异地。其实除了异地还有一个最根本我俩却都不想提起的原因，就是他的滥情。他是个艺术生，又是学生会骨干，上学那会儿就身边不乏美女环绕，每次我说到这个问题他都一脸无辜装可怜，说是那些女生有的找他问课业、有的向他要学分、有的找他陪吃饭、有的请他修东西，作为艺术系里物以稀为贵的珍惜物种，他不好拒绝。青春期的男生女生相处时间久了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好，因此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闹别扭。毕业后他选择去大城市发展，我遵守父母之命留在家乡，突然出现的距离感反而让我们对彼此的感情加深了一些，只记得对方的好，而暂时忘却了那些不愉快。可人的本性终是不会变的，从他对我渐渐冷淡的态度，越来越少的聊天记录，越说越短的长途电话，我知道我们的感情完了，我不再去纠结他是不是有了新欢，我只是累了，想放手。但毕竟有三年的感情基础，虽然是我提出的分手，伤心的却也是我，因此工作也多少受些影响。赵东阳大概看出来了，我也就没有隐瞒，竹筒倒豆子一样和他说了一通，说完心里舒服多了。
大概看我如此坦诚，他也恰好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便将家里的种种鸡毛蒜皮说给我听。我们像两个被周遭世界孤立的人，只能彼此互相温暖，都把对方当成了溺水中的那颗救命稻草，越陷越深。
我知道他碍于家庭、年纪和工作关系不好主动说什么、做什么，所以我决定主动出击。我知道他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离不离婚只是个程序问题，但我也并没有想过要逼他离婚，我只是欣赏他这个人，喜欢和他在一起时那种温暖轻松愉悦的感觉，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并不想破坏他的婚姻，和他重新组建家庭，如果他家庭生活幸福美满我不会和他有什么工作以外的关系。而且我是单身，和谁谈恋爱是我的自由，结婚有家庭的人是他，我不会逼着他和我在一起，爱情这种事也不是能逼出来的，但我会让他去选择，如果他选择爱我，风险我愿一起承担。
我知道他那段时间没有回家，一直住在办公室。有一晚我故意拉掉电闸，把他带来了我的出租房。本想着在单位他不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现在来到我的私人空间，又是我主动邀请的，他总该有点表示。可没想到刚吃完饭他就急着要走，并且真的走了，说是有什么材料急着写。狗屁的材料，都是借口。我越想越气不过，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怂，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招惹我，既然招惹了我，就不可能这么不清不楚地结束。
我整理好情绪，出门向单位走去，他的办公室灯还亮着。我转身先去小卖部买了两只冰激凌，一边吃着一边上楼。敲开办公室的门，看到他稍显惊讶又带点疑惑的眼神，我决定让他更意想不到一点，一句话没说直接亲了他脸颊一下，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拒绝，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我赌赢了。
办公室恋情总归容易露出马脚，不是长久之计，他已经在这个单位站稳脚跟，只能我离开。半年后我参加了一次公开招聘考试，顺利跳槽。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他老婆知道了我们的事，虽然没有在原单位公开，但同事们心里多少都猜到一些，也就是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已。他迫于家庭和工作的压力，不再和我联系。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也明白，成年人的感情总会夹杂方方面面许多关系，没办法像学生时代那样纯粹。我刚到新单位，一切都从头开始，自然有许多事要忙活，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没有想到新单位的领导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年纪已经五十多了，干起事来却像个三岁孩子，屁本事没有，脾气却大的要命，一个文件通知都看不明白，却喜欢瞎指挥，大家努力的功劳全是他一个人的，苦劳倒是撇的干净，干的不好责任全是干活的人背。那些在我之前进单位的老员工对此已见怪不怪，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就拉个垫背的一起，我就是那个垫背的。真是他妈的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这么个人渣，和赵东阳根本没法比，不对，拿他和赵东阳比都是侮辱赵东阳。靠，我开始有点想念赵东阳了。
新单位的日子越不顺心，我对赵东阳的思念就越深。唉，这大概是爱上不该爱的人的报应。
老天爷大概对我还是有些怜悯之心，有天突然接到一个通知，多家单位联合搞个活动，原来的单位也在其中，我有些兴奋。可转念一想，每个单位只给两个名额，他不一定会去吧。在纠结与盼望中，那一天来了。活动现场的人很多，许久没有参加过这种大型活动了，甚是热闹。我一边应付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在广场上四下搜寻他的身影。没有，还是没有，大概是没有来吧，失望的情绪慢慢在心里滋长。就在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再看一眼，哈哈，是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我把收尾工作交给另一个同事，借口上厕所走出会场，迎面向他走去。他也看到我了，但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什么其他。我顾不了那么多，此刻只想再次拥抱他，但我知道不行，连牵手都不可以。我竭力克制着，只是站在他面前。他张口想要说什么，立马被我制止了。不要说，现在什么都别说，我把新的出租屋钥匙塞在他手里，留着来我家里说吧，我只想听两个人的悄悄话，如果不是，就什么也别说了，对于爱过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
是的，我又赌赢了，可我给自己挖的坑也更深了，有些代价终归是要付的。这一次他老婆没有选择隐忍，而是跑到单位来大闹了一番，让我想起孙悟空大闹天宫，之后便是如来主持公道，把我的试用期推迟了，能否转正看以后表现。
有人说人生路上遇到的坎坷，经历的磨难，都会变成坚硬的铠甲，护身的鳞片，让你变得更坚强，更勇敢，更有趣，更深刻，所以人生在于折腾。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算不算折腾，但我知道自己不后悔，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还是会选择遇到赵东阳，再爱一次，只是这一次，也许该先让他恢复单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