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这霏霏如丝的细雨里,撑一把花伞彳亍独行,赏雨吗?也不全是,那些湿漉漉,清凉凉的伞下往事最适合放在这样的场景里翻看。
儿时,家里条件不宽裕,像“伞”这种不常用的物件不会刻意置办。七口人也就两把伞,一把是父亲用的笨重的油布伞,一把是母亲下了无数次决心买的一把黑洋伞。原本上班需要打伞的母亲为了我和姐姐不淋雨,就把伞给了我们。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先是狂风大作,接着大雨倾盆。姐姐班级有活动撑着伞早早走了,谁知等到快打预备铃,雨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着急得直嚷嚷,抱怨姐姐自私霸道。父亲把油布伞拿给我,我嫌笨旧,一把推开,父亲着急忙慌找来一块塑料布让我披上,我哭着大叫:“难看死了,不要!”已经来不及了,我抓起书包冲进雨中。
泪和雨在脸上交汇,怒和怨在心里吼叫,哪里积水越多我越往哪里跑,而且使劲去跺那一凹凹有些混浊的雨水。父亲撑着大油布伞在我身后边喊边追,我赌气跑得更快,硬是把他甩开老远。
我一边疾风般地跑,一边诅咒这肆意任性的雨。
到了教室门口,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衣服和裤子像磁铁般吸附在身上,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脖子上,水像蜿蜒的小河往下淌。
尴尬的形象犹豫着脚步,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里走。
预备铃已过,教室里歌声嘹亮,声势足以盖过外边的雨声。我的到来似一枚远处飞来的炸弹,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点燃,胸中的怒火霎那间窜向头顶,教室比先前更为热闹。我用湿袖子擦一把泪雨混杂的脸,攥着拳头,瞪着眼咬着牙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到了座位边,同桌的胖男生一手拍着桌子一手指着我,笑得变形的嘴角挂着涎水。没有半点停顿,我的拳头不偏不倚落在他笑成一条缝的左眼。教室里即刻安静下来,紧接着一个响亮的哭声冲上屋顶,几分钟里,教室里两种声音转换,两个不同节目上演,一个是合唱,一个是“独唱”。
被老师罚站两节课,我暖干了衣服,怒火消半。当我回到座位,胖男生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凳子,一贯越“界”的胳膊也老老实实待在“界”内,肿在一起的左眼使整张脸显得异常滑稽。
那天晚上,我一阵儿冷得发抖,一阵儿燥热难耐,浑身像一块烧着的煤球,胡话里总被一个“伞”字串联,脑袋里摆满无数个黑黝黝的洋伞。迷迷糊糊中,父亲给我吃了药,频繁地换着敷在我额头上的湿毛巾。“再买把伞吧,我以后少抽点烟。”父亲的声音似乎很远却很清晰。
就这样,我得到了一把比姐姐更漂亮的黑洋伞,这是我怎么也料想不到的结果。此后再遇到下雨,我开心地转动着伞把,快乐的雨滴像一个个旋转的木马,教室门口也总夸张地甩着伞上的雨水。
雨比先前大了些,细密的丝线变成小小的水珠,落在伞上有“澎澎”的声响,雨水顺着伞檐滑落在地上溅起无数个小水花,像一群跳动的音符。五颜六色的花伞倒影在地面,似一副抽象的水彩画。路两边香樟树上鲜嫩的叶子像是喝饱奶水的婴孩的笑脸,甜润而满足。微风过后,水滴撒着欢蹦到地面调皮地吹着泡泡。掐一片香樟叶于鼻间,清清麻麻的香气弥漫开来,那是青春的味道,干净又有些迷朦的味道。
情窦初开的年龄,对于雨的诠释既浪漫又唯美,既伤感又寂寞。莫名的欣喜和无端的愁绪总要借助一物去传达,雨,无疑是最合适的表达物象。
伞的款式更新在八十年代中期变得前卫时尚,面料从单一的重色变得鲜亮多彩,红黄蓝绿,还有各种印花伞。我们那时叫它细花洋伞,这也与当年一首脍炙人口的台湾校园歌曲《踏着夕阳归去》有关。
也算赶上了时髦,父亲出差时又为我买了一把米色碎花伞,当然那时家里经济条件较之以前已有所好转。
“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顶细花洋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酡红的脸庞……”这是《踏着夕阳归去》的歌词。男女生课余最爱唱的一首歌。胆大的男生更是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故意放声高歌,遭到女生嗔怒的白眼和其他同学的哄笑。
我并不抵触对着女生唱这首歌的男生,因为这其中有一位声音好听,长相俊朗的男孩。
当我进了教室,收起花伞坐下,纯净明亮的歌声在身后响起。深情的声音似山泉漫过心扉。我假装挪凳子向后瞟一眼,当撞到清水般明亮又盈满微笑的双眸,我的脸噌地一下热起来,心跳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着胸口,甚至感觉到白色衬衣前的飘带也在慌乱地跳动。赶忙低头让长发遮起一脸羞赫,颤抖的笔尖找不准笔直的格线,一滴墨水莽撞地滴在作业本上,晕开一朵蓝色的小花。
从此,总盼着下雨,盼着那个清澈的声音缓缓而来,一棵浸润的爱的萌芽在心底伴着动人的音律渐渐长大。
工作后,碰到不同颜色的花伞,总忍不住买来。用不用不重要,关键是得到伞后的那份愉悦让我很享受。
“下雨了,我们出去走走吧。”你拉着我,不等我去取伞,就一把拽到你的伞下。
从没这么近距离靠近你,我下意识地往边上撤,你不易察觉地往边上撵。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我羞涩地向外旋转一周,你悬着空了的手臂,稍稍一愣再次把我拉回伞下,扣在我肩的手比先前更用力,我不再虚假地挣脱,低着头毫无意义地默数着根本数不清的雨滴。
“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顶细花洋伞……”熟悉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歌词像一颗颗雨珠在脸颊上爬行,我用手去挠,却碰上了你的唇,碰停了你的歌。
“喜欢那个雨中撑着花伞的姑娘。”你轻柔的声音像在说一个香甜的梦。
“那年她走在雨里,清冷的身影像一朵水中的白莲,现在,她终于开在我的伞下。”你松开我的肩,跨到我面前,拉起我刚放下的手于唇前,动了动嘴角可什么也没说。温热的气息在手指间流淌,彼此的心跳跟着伞面上骤起的雨滴和频同律。“相依伞下鬓私语,半为遮雨半遮羞。”
“不管以后再大的风雨,我陪你一起走,我,就是你的伞……”
第一次大胆地凝视你的双眸,深邃的两汪湖水泛着光亮,那份深远,那份笃定足以让我深信你唇齿后无声的、爱的誓言……
合上记忆的相册,关上湿润的心闸,嘴角上扬的那一刻,眼眶里升起一团薄雾。
伞外的雨缓缓静静地下,下乐了每一片绿叶,下湿了干燥的大地,也下开了心底那一亩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