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根爷爷
一缕淡红色的晨曦,飘在东方的天幕上,似轻舞的水袖。白小朵陪着几个朋友站在银杏书院的楼顶上观看日出。
那抹淡红渐渐散去,一轮红日从龙砚山山顶上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大地。
他们居高临下,眺望着一望无垠的田野和远方。
“你们看远处,群山连绵,好壮观哦。”白小朵伸展开双臂,好像要拥抱这一道美丽的风景。
蔚蓝色的天宇下,淡淡的雾岚笼罩着群山,若有若无的无数座山尖,好像一个个露出的莲蓬,又似翻滚的云海。
“江山如此多娇,这里就是世外桃源啊 !”叶子辰无限感慨,“站在这里俯瞰人间的感觉,真好!”
“嗯,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严薇薇吟哦道,“此景只应天上有,别有天地非人间啊!”
几个人正说话间,从书院楼顶左侧传来了悠扬的古琴。
“莲花沾清泉,
涟漪叠心间,
若有典故孕其中 ,
菩提心本安……”
一个风华犹存的女人发髻高挽,穿着水蓝色的瑜伽服,正坐在瑜伽垫子上静坐冥想,仿佛水中央静静绽放的一朵蓝莲花。
“咦,姑姑什么时候回来了?走,我带你们去看看仰慕已久的白作家。”白小朵喜出望外,带上朋友们过去了。
在缓缓流淌的音乐声中,白小凤双掌合拢,盘腿而坐,就像参禅悟道的僧人坐在蒲团上打坐冥想。她一会儿伸展双臂,高举双手,像遗世独立的仙鹤。她一会儿渐渐地向下弯腰触碰脚尖,腰部缓缓地左右转动,身体前倾,像一只正在伸懒腰的猫。
白小凤练得十分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几个年轻人正在欣赏她曼妙优雅的姿态。
“朝露红霞色半染 ,
无尘亦无烟。
一夜风雪过枝尖 ,
落花三两半,
若将落花拾一蓝 ,
还葬藏花邺间。
云带抹松间,
晨钟心为安,
若心能定心本然 ,
透空凡尘烟
清舟摇曳风雨间……”
《云水禅心》的曲子如水般缓缓流淌,在清新甜润的空气里,是那么空灵而又美妙。白小凤就在这样的一动一静,一屏一息间,身体似乎得到了充分的舒展与放松,脸上露出了轻松愉悦的神情。她练完瑜伽,才发现了他们。
“小朵,想拜师学艺呀?”白小凤收拾好瑜伽垫子,慢慢站起来。
“我这智商低,学不来呀!姑姑。”白小朵挠挠耳朵,“我的朋友们久仰白作家的大名,想来拜访一下您。”
“是呀。白作家,我们专程来拜访您。”严薇薇笑面如花。
“哎,我就是一个码字的哦,哪是什么作家?这又是白小朵在你们面前吹的吧?”
“白姑姑,您好!白小朵的姑姑就是我们的姑姑。”叶子辰嘴上如同抹了油,“我们是您忠诚的粉丝,不远千里来拜访大神作家,更期待拜读您的大作。”
“嘴这么甜,我姑姑一定会送你一本亲笔签名书。”白小朵笑道,“姑姑,他们想采访您,听听您精彩的艺术人生!”
“呵呵,大神不敢当啊!我这个雪山老妖,可没有什么好讲的啰!”
白小凤实在拗不过白小朵,也不能拂了几个年轻人的面子,她只好说:“那好吧。我跟你们讲一讲我根爷爷的故事吧。”
白小凤的根爷爷就是白小朵的曾祖父,当然白小朵没有见过,因为她那时候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按着她奶奶的说法,就是不知道她还在哪个世界变猫变狗,还没有投胎到白家沟来,所以也没有法听到根爷爷亲自讲他自己精彩的传奇故事。
几个年轻人坐在楼顶的长木椅上,伴着晨曦与草木之香,望着白小凤,聆听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根爷爷名叫白永根,其实他原本姓王,他的家也不在白家沟,而是王家村青石岭山脚下的。根爷爷家里有三兄弟,国民党路过王家村青石岭抓壮丁把他大哥绑走了。那时根爷爷也有十七、八岁了,正是家里的壮劳力。
过了半年,根爷爷正在田边干活。突然听到有人喊叫:“快跑呀,刮民党来了!乌老二过河了!抓壮丁来了!”根爷爷一听喊声,抬头一看,只见一队穿黄色军服的官兵,用粗麻绳捆绑着一个个被抓的青年,像赶犯人似的押着。全副武装的官兵虎视眈眈地押送着队伍,他们手举长枪,刺刀出鞘闪着寒光,子弹上了膛,如临大敌似的紧跟在队列的前后左右。根爷爷慌了神,撒开腿就往稻田那边飞快地跑。他慌不择路,一下子滑进了稻田里,脚上腿上沾满了乌黑的稀泥。他想:如果上去逃跑,满腿稀泥,肯定脚板踩不稳,一跑三滑,反倒跑不快。他就干脆蹲下来藏在茂盛的稻子丛中。绿油油的稻草有一米多深,掩住了他的身子。会不会成为乌老二的瓮中之鳖,只有听天由命了。他来不及多想,像一只青蛙蹲在稻田里。只听身后一声枪响,子弹嗖的一声划过头顶,吓得根爷爷差点魂飞魄散。人们都以为他中弹气绝身亡了,家人也悲痛欲绝。根爷爷躲在稻田里大气不敢出,直到抓壮丁的官兵走远了,他也不敢出来,怕乌老二杀个回马枪,只好躲藏在稻田里,挨到天黑才偷偷溜回家去。
“好险呀!擦着头皮而过。差一颗米就见阎王老爷了!”根爷爷给儿孙们讲得唾沫横飞,那惊险的一幕历历在目。
白小凤和两个哥哥听得心惊胆颤。
“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小凤父母安慰着爷爷。
根爷爷绝处逢生,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可他从此算是吓破了胆,魂不守舍的。晚上睡觉做梦都梦见身后跟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兵马,自己慌里慌张在逃命,过桥桥断,爬树树倒,跑路路尽头是悬崖……一觉惊醒身上也是大汗淋漓。
根爷爷的爹更是成天提心吊胆。想到自己大儿子被抓走后生死未卜,指望着这两个儿子养老送终啊,这狗日的乌老二三天两头又来抓壮丁了。这可如何是好啊!他听说脚瘸眼瞎者不得抓丁充兵,邻村有人家为了躲避抓壮丁,就让自家儿子用癞蛤蟆的毒液弄瞎眼睛。这好胳膊好腿儿的可如何下得了手啊?抓壮丁这事儿就像一根刺扎在他肉里,拔又拔不出来,一碰就痛,根爷爷的爹实在恐慌得很,
不久,根爷爷的爹听说白家沟有一户人家有个独生女儿叫白桂芝,和自家老二岁数差不多,家里人想给她招个上门女婿。他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于是对根爷爷说:“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我说永根啊,要不你去当白家的上门女婿,到女方落户,也好躲避这战乱之苦,免了性命之忧。”
老话说:男人出家不出嫁。根爷爷也实在无可奈何,为了躲避抓壮丁之祸,只好入嫯白家,改姓留名白永根。虽说是个上门汉,和白桂芝结婚后,两人倒是恩爱顺遂。他们勤勤恳恳,兴家立业,先后生养了白天宝和三个女儿。
白小凤还记得,她小时候,根爷爷总是拿了一杆旱烟,坐在院里的大石磨盘上,几个孙儿围着他。他一敲铜烟锅子,就是长长的一生叹息:“丁丑年哪,日本鬼子打进来了。那一年我才十二岁,我是乙丑年的牛,命苦啊!你婆得病去世的早,你爸才十七岁,你三个姑姑还小。我又当娘来又当爹啊,到白家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啊!”
根爷爷憨厚朴实,是个勤快人。他不仅做庄稼活是个能手,还是个编得一手好竹器的篾匠。
那首耳熟能详的小曲,白小凤至今还记忆犹新:
“春来竹笋节节壮,
屋前房后都能长。
根爷爷的手艺强,
做成竹具用途广。
编床晒垫放屋堂,
夏日炎炎好晒粮。
起青削黄做竹席,
铺在床上四方方……”
这曲调从白家兄妹三人的嘴里飘出来,飘在白家小院里。根爷爷瞅着自己三个活泼机灵的孙儿,眼里闪烁着慈爱的光芒。
庄户农家,篾席、竹床、筲箕、竹扇、筛子,缺一不可,哪一家不需要?根爷爷只要一根竹子在手,篾条儿白浪儿一般滚动,一时半晌的功夫就能将需要的用具打造好。
只要一到农闲时节,根爷爷就闲不住。孙儿们跟着他来到屋后的那一片青青竹林,拿上砍刀选了一根端正笔直的老竹子,一刀准确无误地砍下去,竹子慢慢倒下来。
白小凤和两个哥哥拖着竹子拖回院坝。只见根爷爷把砍来的鲜竹,拿刀去枝剔叶,一头抵着墙角,一头扛在肩,提溜起竹子,再朝着地面猛拍几下,“噼噼啪啪”一阵脆响,竹子晒干的豆角似的从中间赫然开裂。人们都说根爷爷剖竹子如同乐马乡场上裁缝铺里的周裁缝裁布匹似的,一剪刀下去,开一口子,“嘶”的一下,一匹布齐刷刷地成了两半,利落、干脆、疾速,一切水到渠成。
白小凤看见爷爷麻利地把竹子剖成指头宽的竹片,再换篾刀劈成细篾,用刀刮平整。一根竹片被根爷爷劈成八片薄薄的篾片,纸片儿似的柔弱无骨,齐刷刷地垂下来,如同柳条儿一样柔软。根爷爷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再麻利地扯下一根篾片,刮刀从中间拉出来,竹屑儿泡沫似地滚动着,光洁丝滑如稠子的篾条从手中吐出来,仿佛剥了皮的鱼笋,滑溜溜、柔嫩嫩、白闪闪的。这时候,整个院子都弥漫着竹子那清香的味道。
两个哥哥也在根爷爷身边看他大显身手。根爷爷点上一杆叶子烟,含在嘴里,吧嗒吧嗒地猛吸几口,又开始忙碌起来。从锯竹子开始,经过剖、拉、撬、削、磨、刮等工序,剖竹、批篾、刮篾条儿,根爷爷丝毫不差,利索得很。
几个孩子趁根爷爷忙碌的当儿,就开始玩弄背篓里的工具。背篓里有许多工具:弯刀、锯子、撮子、拉钻等。老大拿着锯子开始锯开废弃的竹节,老二拿着弯刀剖竹子。
“爷爷,你这个工具是来干什么的?”小凤拿起一把撮子,仰起一张天真的小脸问。
“小凤啊,这个是撮子,是爷爷用来撮竹节头的。剖开的竹子,要把剖开的竹子里面节头剔除,用这把锋利的撮子一点一点撮出来。”根爷爷敲着汗烟锅子,“你们要有出息,好好读书呀,莫跟爷爷学这些个下贱活儿。”
根爷爷的篾匠活儿做得相当精致。他尤其擅长编织竹席,那可是他的拿手绝活儿。那青篾条儿和白篾条儿像一根根柔软的丝带子。他把篾条儿像干豇豆似的捆成一把一把的,搭在长凳子上待用。他粗糙的双手在编织的篾条儿中一上一下舞动着,平展展的竹席露出大半,前端甩着长长的篾条,簌簌抖动,后边平铺的席一寸寸加长。涌动的浪在他的眼前跳跃,嵌入、拉出、压下、覆盖、交叉,竹席织布一般徐徐展开,细密、柔软而匀称。手指在篾丝上不停地穿梭,篾丝跟在后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编人字路、梭子块很简单,对于根爷爷来说就是小菜一碟,闭上眼睛也能编得一丝不苟,要编鹊鸟、花朵之类的那技术含量就很高了。根爷爷那双粗糙的手能利用青篾条儿和白篾条儿在席子上组合成各式各样的图案,那花草能随风摇曳,那鹊鸟能呼之欲出。有时也编上一个吉祥的“囍”字,那一定是为新婚的夫妇编织的竹席。
根爷爷不仅会编篾,还会做椅子、打猪食槽、打石磨、搭砖窑。人家修房子要请来十里八乡的帮工,而白家的瓦房是他一手一脚一个人修起来的。为了钉屋上的桷子檀子,他跑到离家一百里外的地方,买了十多公斤钉子,又连夜摸黑背回来。等一座土砖瓦房矗立在眼前,根爷爷的双手上长了厚厚的茧巴,已经变得像犁地的铁耙子,僵硬而又粗糙。他伸手抚摸孙儿们的小手小脸蛋儿,几个孩子像躲扎人的野刺丛似的,笑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