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东南吹来的风。燕子来了,桃花开了,青草绿了堤岸,行人纷纷去哪边?山坡、树下、青石的碑,葬了他们的心爱。忽然地,想起我的阿哥,已经离开我整整十五年了。
把光阴倒回去,查看那些黑白的底片吧。在我初中时代的某一天放学之前,我从来没叫过哥哥。长房出小辈,这话用在我身上再正确不过了,家族中比我大的人,我都要叫叔叔阿姨姑姑什么的,同辈的人中,我就是千年老大,有个小我6岁的亲弟弟,还有一群更小的表弟表妹。
当我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少女时,那些弟妹们就完全是无知的毛孩子了,他们只会跟在我身后,无聊又不知疲倦地叫姐姐,我必须藏匿好我所有闺中物品,也必须宽恕他们对我犯下的所有错误,如果我发脾气,差不多永远是我的错。我特别羡慕和我要好的女同学,她有三个哥哥,每天那三个保镖似的哥哥出出进进,班上再调皮捣蛋的男生,都不敢欺负她一根手指头。那个时候,我做梦都在想,我要是有个哥哥该多好!
那一天,说来就来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记得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没有带伞,放学后顶着书包跑回家。奶奶坐在堂屋里正和一个小伙子说话。我以为是奶奶的学生,一边捋着额头的湿发,一边要逃回房间去。这时候奶奶叫住我说:“过来叫人啊,这是你祥云哥哥。”我愣住了,天上掉下来一个哥哥?
我疑惑地打量奶奶又疑惑地打量他,他穿一件灰色的旧衬衣,头发理得短短的,皮肤是被太阳晒成的黑红色,他抬起头来对我笑,浓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笑容灿烂。奶奶说:“这是我外甥的儿子啊,头一次从乡下来,你不叫哥哥吗?”我顿时憋红了脸,虽然我成天梦想有个哥哥,但是长这么大,从没有叫过这个词儿啊,扭捏了半天,到底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便扭头逃了。
阿哥的名字叫祥云,这两个字让我顿生好感,因为我那个年龄,最崇拜的偶像是岳云,岳云字应祥,哈,我新来的阿哥,居然占了我偶像的两个字,多有缘分啊,而且,他……很帅。
到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分享着阿哥从乡下带来的地瓜腌菜,我虽然表情严肃,但其实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张大喇叭告诉我那几个好友,啊,我从此也翻身啦!做妹妹的感觉真的是焕然一新,第二天是星期天,奶奶让我和阿哥去给姑姑送东西,阿哥是个壮小伙,手提肩扛他都包圆了,我要去帮忙,他不屑地说哪能要小女孩子拿,不由得想起以前出门我都像母鸡带小鸡一样领一帮小不点,事事不能怠慢,而现在,我就只需小鸟依人状跟在旁边就行了。
一路上,我替阿哥介绍我们这个小城,阿哥说他在乡下就听说我念书好,很羡慕我。说着这些,他的眼神有些暗淡,他说自己在乡下,考大学是没什么希望了。我说天无绝人之路嘛,阿哥就又笑了,他说可不是,他可以先做民办教师,再想办法继续读书。回来的路上,我带阿哥参观我的学校,经过操场的时候,他来了劲头,把我们学校的单杠双杠都玩了个遍,我才发现阿哥身手好好哦,比我们体育老师还棒!
住了几天,阿哥就回乡下了,来过几封信,渐渐地又失了联系。再后来,我升入了高中,听奶奶说起,阿哥如愿在乡中学当了体育教师。高考结束,我早已长成了大姑娘,远赴北京上学,满脑子憧憬着自己的前途,几乎再没有想起过这个乡下阿哥。直到大三的寒假,我回老家过年,突然收到阿哥的请柬,啊,阿哥要结婚了!
为了参加阿哥的婚礼,我第一次来到他位于乡下的家,一幢很陈旧的二层小楼,楼顶黑瓦的缝隙里长着蓬蓬的野草,门前几畦碧绿的菜地,菜地外是一条清清的宽阔的河流。
这一天到底与平日不同,大门上贴了红双喜,门口挤满了闹嚷嚷的孩子。我好容易从孩子们的人缝里挤进去,看见舅舅舅妈正一头是汗地从大锅里盛一碗碗的红枣鸡蛋招待来客,我说阿哥呢,舅妈朝楼上努努嘴,我冲上楼去,嗬,新房布置的好漂亮哟,大红的被子叠了足有二十条,簇新的床单连一条褶子都看不出来,屋子里到处拉着彩带,阿哥一身西服,很文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几年不见有点陌生还是做新郎太紧张,他看见我居然很拘谨地很客气地打招呼。
新房里只有阿哥坐的一把椅子,所以我就站着,不敢坐床,因为来时人家都告诫我农村的风俗,新床女子是不能坐的,只有童男子能坐。我问阿哥:“新娘子什么时候到呀?”阿哥略有诧异:“爸爸没跟你讲么,你也要去帮我迎的呀,兄弟姐妹越齐全越好。”果然没隔多久,楼下就叫我了,原来迎亲是用船!我和一干人排成整齐的迎亲队伍,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登上一条机帆船,顺河而下,我从船头回望那座小楼,阿哥正趴在二楼的窗户上目送我们。我忽然心里有点酸酸的,这条船,要去装载阿哥的幸福生活吗?
新娘家在沿河的另一个村子,也是一幢二层小楼,我们一行人到了,男人们都坐楼下吃点心。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摸上楼,新娘已经装扮一新,火红的套裙鬓角火红的花,一张成熟而素净的脸,见了我微微一笑,倒是我显得手忙脚乱的,不知该怎样称呼她。还是新嫂子有亲和力,她站起身,从窗台把一盆万年青提起来,交到我手里,笑咪咪地说:“是妹子吧,今天你帮我拎这盆花好不好?”我受宠若惊。
我才知道,新娘带着万年青出嫁,象征着婚姻美满长久。几年后,面对冥冥中的惨痛不幸,我总是想到这盆花,是我没有照顾好它吗?可是,当日那一路,我走在队伍的第一个,更是昂首站在船头,那万年青上系了红飘带,和新娘的红装一样惹眼,两岸的行人莫不驻足观看花枝招展的迎亲船。就这样风风光光的,我唯一的阿哥,迎娶了他的新娘。一年后,阿哥有信说,生了千金。
我和阿哥的生活就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地方伸展着。如果就这样永远地伸展下去那也不错,阿哥总是我心理上的依靠,特别是与男士起争执时可以豪迈地说,再惹我,找我阿哥教训你。可是上天的决定总是突然的。突然到你做梦都想不到。
就在2月里一个很平常很寒冷的日子,我歪倒在宿舍里看闲书,满怀着对书中爱情的感动。有人在走廊上大叫,说有我的电话。我极不情愿地走出去,电话居然是阿哥的父亲,我的阿舅打来的!他哑着嗓子说:“你祥云阿哥走了。”我愣了一愣:“他去哪里了?”电话那头没有声音,过了许久,仿佛地底传来的压抑的哭泣,“谁料到,他一觉竟没有醒来……”我拿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直传递到我的身体也颤抖起来,走了,竟是这样恐怖的意思吗,可是我阿哥才25岁!他是个体育老师,他是多么健康啊!
阿哥的葬礼是令人心碎的,全年级的学生几乎都来了,孩子们哭的那么放纵,村上的人也几乎都来了,唏嘘中谁也无法接受,一个年轻开朗帅气的小伙子竟会毫无预兆地猝死。不敢看我年轻的阿嫂和怀中不晓人事的女儿,我拼命地想逃跑,想追上阿哥,和他一起逃离这让人窒息的场面。
阿哥走了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阿嫂一直未嫁,十五年,阿哥的女儿已婷婷玉立。十五年,阿哥在我心里总是那么年轻,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下雨天,雨水打湿了我的刘海,奶奶说,过来叫人啊,这是你祥云哥哥。阿哥灿烂地笑。他好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