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的日子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从鼻孔插到胃里的那根食管,一想起母亲最后那枯瘦如材的面容,那根食管也挥之不去。

2013年的12月份,有一天我接到妹妹的一个电话,她问我在哪里,我说我正好收完摊子在回旅馆的路上。妹妹有些激动有些语无伦次的说:妈妈瘫痪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脑袋空白了几分钟,才缓过神来,我说:马上去定票回家。

妈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一看到我,就哇哇的大哭,嘴里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特别明显的是,有跟管子从鼻孔插着。

哥哥把医生对他说的,妈妈每隔两个小时喂一次水,四个小时喂一次流食,都要从这跟食管里用注射器注射,每两个小时翻一次身等等详细情况,给我交代了之后,有事就走了,我看到爸爸的精神状况也不是很好,就叫爸爸回家了。

妈妈突发状况是我始料未及的,她不管怎么说话,我都听不懂。医生说:妈妈是心肌缺血堵塞引起的脑梗,造成了吞咽功能、运动功能、语言功能三大功丧失。我问:那食管什么时候能摘除?医生说:你妈妈被拖延了,她的这几个功能有可能永久性丧失,如果要恢复,除非发生奇迹。

我在脑海里仔细回忆,的的确确是前天晚上我才跟妈妈通过电话,当时妈妈笑得很开心,不知怎么今天就变成这样了。

后来,爸爸讲了事情的经过:那天很冷,妈妈在下午就说头晕,妈妈的头晕经常犯,每次都是前一天头晕不见好,第二天爸爸就要把她带到街上黄叔叔那里去输液,都是一边输液一边就好。可是,那天爸爸把晚饭做好了,去叫妈妈吃饭,妈妈就不会答应他了,喂妈妈吃饭,妈妈也不吞了。

爸爸妈妈是住在哥哥的电厂,正巧那天哥哥有事不在,爸爸给哥哥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是关机。那是个交通闭塞的地方,自己没有车,煤厂伙食团的老板有辆车,爸爸又觉得不好意思去麻烦人家,直到夜里一点,他看妈妈实在不行了,就起床去敲伙食团的门,他等了一阵,没开门,又担心妈妈,就返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去敲门,等了一阵,人家没开门,他因为担心妈妈就又返回来。这样来来回回三次,外面又太冷,再加上一夜没睡,爸爸也感冒很严重。

第二天,伙食团一开门,爸爸马上去给他们讲了妈妈的情况,他们过来一看,也吓坏了,因哥哥不在,他们还特意安排了人陪着爸爸把妈妈送到医院,在车上就开始给我哥哥打电话。爸爸说他昨晚敲门敲了三次,那个老板说,他起来了三次,天气太冷,他起床穿好衣服,开门看不到人,过了一会,又有人敲门,他又起床穿衣服,开门还是不见人,连续三次都是开门不见人,他也觉得很奇怪。

唯独那天,我们几姊妹都没打电话回家,心里无比自责。爸爸的潜意识里根本不知道打120,或者完全不知道妈妈出现这些症状的后果,这都怪我们平时没给爸爸普及这方面的知识。哥哥之前对爸爸说: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反正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开起机的。偏偏那天他又是关机状态。

在那短短又长长的十个小时里,只有母亲自己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我们见到她时,已无法说出。

在医院里,谁去看她,她就会哭。妈妈没生病以前,是个极其讲究的人,对人很热情,去看她的人很多,去一个她哭一次,去一个她哭一次。有一天,哥哥对她说:妈,良霞良会和七都要回来看你了,你看到她们不许哭。妈妈一听,就开始哭。哥哥说,那我叫她们不回来了。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哥哥问她,你想不想她们回来嘛?她点了点头。接连那几天,哥哥每天都要给妈妈说,妹妹她们大老远的回来,叫她不要哭,妈妈每次都点头。那天,妹妹她们到了医院,我看到妈妈的右手(右手还能动)使劲拽着被子,控制着自己的眼泪。

妈妈在医院里,一直都是要我们把她扶起来又躺下,扶起来又躺下。有一天,医生给她开了钾,说是缺钾,我从哥哥家里吃了饭到医院,一到她就开始咿咿呀呀说什么,我听不懂,后来,哥哥嫂嫂也去了,说的话他们还是听不懂,我们都叫她不要说话,好好休息,但是她就是要说话,后来,她一急之下,说出了几个含混不清的字,非常生气的对我说:装着听不懂。在她右手比划和口中坚持着重复的语言中,哥哥猜她是不喝钾,妈妈点头了,妈妈以前喝过钾的,她说那是世界上最难吃的药。哥哥像哄孩子似的对妈妈说:不喝就不喝嘛。妈妈才停止了吵闹。

在医生的治疗下,妈妈说的一句话中,我们能听加猜到几个字,反正她说的意思我们能懂了。妹妹她们到了医院的第二天,她硬要吵着回家,还叫我们把幺舅和幺姨妈都要叫来,说她要回桂花湾,桂花湾是她的娘家,又说要回老龙洞,那是她现在定居的地方,隔了一会儿,又说要回闽家湾,那是她初为人妇人母的地方。我们都想她能在医院好好治疗,希望看到她站起来的那一天。可是,她坚持要回家。

哥哥根据母亲自己的意愿,还是把她接回了老龙洞。在医院的时候,医生说要把妈妈转到重症监护室,妈妈不肯去,我们要求转院,医生说转院的话,妈妈的情况能够好转的可能性也不大。本来那家医院也是一家有权威的医院,也有很多脑梗塞的病人医治好了从他们医院走着回家。医生解释说:妈妈脑梗死的部位跟其他病人不一样,就好像是中了子弹一样,基本上没有恢复的可能。不知道是妈妈自己害怕呆在重症监护室呢?还是怎样?她硬要回家。

在家里,哥哥对我们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妈妈治好,他把妈妈拍的片子拿给重庆当医生的朋友看,看了之后得出的结论跟妈妈的主治医生如出一辙。

听说双龙有个中医治疗脑梗很厉害,我们就把妈妈带到那里拿了几副中药回来,吃了之后,妈妈说的话我们也能听得明白一些了,每次给妈妈注射水和牛奶的时候,她都要说:好了,啷个还要喂哟!

妈妈主要表现在完全不睡觉,白天黑夜都在那里叫:流了(意思是流尿了),要换,一直不停的叫,我们在给她换的当儿,她就还在叫。还有就是:拉我起来!我们把她扶起来坐起了,她就还在说拉我起来。她叫得最多的名字是我和四妹的名字,有一次,我回家了两天,那两天就只叫我四妹的名字。她把“流了”和“我要起来”轮流着说,不停的说,我们四姊妹轮流照顾,白天两个人,晚上两个人,没有离开过妈妈的床前。

我有时候很想睡觉,刚刚睡着,就被妈妈叫醒,有次,我有点生气的对妈妈说:妈妈,你以前很心疼我们,怎么现在连觉都不让我们睡了?我是和我的双胞胎妹妹一起照顾妈妈,妹妹切底失眠了,多数时候都是妹妹在照顾母亲。

有次,我们把妈妈扶起来坐在床上,就到外面去洗衣服,我不时的要进去看看妈妈,我问:妈妈,你饿不饿?妈妈说:不饿,你呢?我说:不饿,妈妈你想不想睡觉?妈妈说:不睡,你去睡吧!我看见妈妈的眼神又充满了慈祥,又像没有生病时候那样关心着我,看到妈妈被病魔折磨得形容憔悴,疲惫不堪,枯瘦的脸上一双凹陷的眼睛关切的注视着我,从妈妈生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回到本来的面目,仍然对孩子带着无尽的关爱,我忍不住了,跑出去跟妹妹说:你去跟妈妈对话,我已经说不下去了。

后来我们又去给妈妈拿了几副中药,中医说在药里面多加了一味药。妈妈整夜不睡觉,还要讲一些话,她还能清楚的记得大舅、二舅、幺舅、幺姨妈等等很多人的生日。

有一天,我们在给妈妈换尿不湿的时候,妈妈突然大笑,我们觉得自己讲的话都不好笑,可是妈妈还是笑,把她搀扶着走路的时候都还是在笑,不过跟她平时的笑不太一样。我们问她笑什么?她也不答应。

过了两天,早上妹妹去给妈妈注射水的时候,她说妈妈好像生气了,叫我去看,妈妈有些不开心,问她什么她都不说。她最喜欢把被子掀开,稍不注意她就把被子踢开,先用右手把被子揭开,然后用右脚一下子就把被子蹬开了,这个动作很像个小孩。

她也很爱用右手拔她的那根食管,不拔被子就拔食管。生病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起来就发现妈妈的食管被她自己全部拔出来了,她唯一的生命通道不能就这样断了,我们赶忙把她带到医院的急诊室,医生给她插食管的时候,妈妈不肯,医生说插食管病人很痛苦,为了防止她乱动,叫我们把她的手和脚都要按住,我看见食管从鼻孔里插入的那一刻,妈妈痛苦的样子,至今都不敢去想。

时间走走停停的过,照顾母亲的那些日子显得非常的慢长。我们几姊妹都没回自己的家过春节。

有一天早上,我去给妈妈注射水的时候,我问妈妈的情况,她在喉咙里发出了两声像要讲话时清理喉咙的声音,但是,还是没有说出话来。自那以后,妈妈就不再对我们说“流了”“我要起来”,只是一直睡着,搀扶着也完全不能站立,每次要把她带出去晒太阳的话,都是我们先把她从床上弄起来坐起,哥哥再把她背到轮椅上。

她以前一直说个不停的时候,总是说哪儿哪儿不舒服,不叫了以后,妹妹问她:妈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哪里痛?她回答说:没有哪里痛,我很舒服。

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插着食管的病人为何要是我的母亲?

在一个爸爸替换我们的晚上,母亲平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人生多变换,事事无常,命运难料,没想到母亲最后是以承受不能承受之痛来跟世界告别。

母亲生前勤劳持简,与人为善,跟着父亲从无到有,在那个艰难的岁月,不辞辛劳,上孝婆婆,下养孩子,养大了她的六个儿女。

母亲在仙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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