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生
这人世间呐,实在是有太多的变数了。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大哥。”余朝生给余山明倒了一杯热水,里面是正在融化的麦乳精,麦乳精是过年的时候余秋雁从广州寄过来的,每家都有一罐。听说余秋雁在那边的厂子里当上了个小领导,日子过的挺不错的。
余秋雁今年已经年过三十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在上个世纪也好这个世纪也好的农村里,名声总归是不太好听的。但是没关系,因为她人并不在农村。家里的爹妈,一个死了,一个快死了,根本管不到她头上来。
她妈虽然折磨两个儿媳折磨的狠,像个地主婆一样的剥削人家,但到底一个一辈子都没出过省,不知道广州到底在哪的老太婆手也只能伸到两个儿媳面前了。这个女儿,她是完完全全的够不到,管不了。
只能一遍遍的在大儿媳面前念叨,念叨自己那没结婚的女儿过的该有多苦,念叨自己当初生这几个孩子的时候有多累。
也不知道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的两个儿媳妇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别人家辛苦养大的孩子。
自古小说篇章里都爱写恶婆婆,这真是很奇怪又很自然真实的现象。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一批又一批的恶婆婆的出现呢?
除了人类里原本就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或许这一切的根源也离不开植被在中国人血缘文化里超千年的四个字——“养儿防老”。
提到养儿防老,就不得不顺带的提出重男轻女观念了。以前是农耕文明,靠着风调雨顺和双手劳作吃饭,生个身强力壮的能够下地干活满足温饱的男性就取缔了母系社会。
农耕文明延绵千年,一步步的把男性的地位从起初简单的劳动能力天然强一些搞成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文明的延续就是这样,会有精华也会有糟粕。
一代人的观念又影响了一代人,那些从出生起就被告知不如儿子讨喜的小妹妹们成了可以嫁人的人妇,原本或许都抱着生儿也好生女也好的观念,但如果她所在的群体里,舆论氛围里都无一不指向——必须有个儿子傍身,那她慢慢的也会接受并且传播这种观念。
就像都是一个家里出来的,胡国瑛和胡良梅小时候对于这件事的看法理念大抵是不会差多少的。
但随着时间潜移默化的走着,明明是嫁入了同一家的门,明明都是一家的女儿,胡国瑛却连生了两个儿子,胡良梅......
一个有耕种能力却无法跳脱出时代背景的女性,在隐形的周遭社会价值理念上,忽地就产生了一定要有个儿子的决心。
顺从大方向,比做少数人要轻松得多了。
就像从古至今,在史书上留名的公主也不少,受宠的也不少,但你见过哪个皇帝会把皇位传给公主么?
他们在这样的文化下长大,理应的认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这样的。
纵观千年,倒是有一个女性以绝对领导的姿态站在了舆论的对立面,她从千万个失败的案例里托然而出,她是千年封建文化里唯一一个女帝。
一个刚强机智的女政治家的诞生像是为千百年前,千百年后的人们回答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她绝不会是峥嵘历史里唯一一个试着反抗潮流的女性,古代史,近代史,现当代史,去认真的翻一翻,一定是能找出反对“女子不如男”观点的有力人证。
但把一个宏观的历史任务放在个人头上的时候,很难有几个人能够意识到该是奋起反抗的时候了。
就像胡良梅做不到大大方方的叉着腰跟婆婆对骂:“只有女儿怎么了!女儿怎么不好了!儿子和女儿不都是自己生的!什么年代了,什么思想!”
她做不到,所以骂声没有传遍全村。
所以这个村子没有出现第二种除了“一定要有个儿子才行”以外的声音。所以一定要生个儿子的声音作为唯一的声音,又绵延了下去。
我时常会猜想,那些自己年轻的时候做儿媳妇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儿子的人是为了什么在做婆婆的时候会好像完全忘了自己遭受过的苦难一样的去强迫下一代的儿媳妇,必须生个儿子出来。
余山明和余朝生面对面的坐着,胡良梅去做吃的了。
他浅浅的抿着麦乳精,香甜的气息扑着鼻子而来。这话是很难开口的,就算是亲兄弟之间。
余朝生不知道余山明是为了劝他回去养好两个女儿而来的,就像余山明不知道胡良梅的肚子里揣着余家的种一样。
“诶妈死的时候,真的是,”说到这余朝生就开始爱哭爱哭的,他原本是余家最小的一个孩子,上头一个大哥两个姐姐,虽然一出生没多久爹就死了,家就落败了。但总归,这个家里的四兄妹里,过的最差的不是他。
家里有口好吃的,几个人之间推让推让着,最后都会给余朝生。他是最小的,也是最受宠的。
什么时候这么流离失所举目无亲过。
小时候虽然家里日子又苦又紧巴,但至少和哥哥姐姐都在一起。他娘心疼他一出生,连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就死了爹,从来姐弟间拌嘴都是偏着他来。
都这样了,他娘死的时候,他都没办法赶回去看一眼。
总想着,有了孩子就回去了。一年拖着一年,可时光哪里会等人呢。拖着拖着,娘就死了。
余朝生的眼泪一滴滴的往下砸,掉到搪瓷杯里。他没给自己泡麦乳精,这罐原本打算留着给胡良梅养胎补补营养的。今天见到了几年没见的大哥就先开了。
两个人在镇上就租了个不到四十平的房子,一间房,狭小的客厅,厕所还是只能容下一个人容不下第二个人的那种。
这还是条件好了以后换的地。
余山明放下搪瓷杯,跟小弟摆摆手:“先不说娘,先讲你两个孩子。”这篇腹稿余山明起码在心里打过一万遍了,以至于他说出来的时候都不像是在跟亲弟弟沟通,更像是在和同事汇报什么内容一样。
“不能这么放着啊,大的都快考初中了。再不回去看看,以后读完书就去打工了,还有什么机会见见?
小的就更不要讲了,才这么高。”余山明对着空气比划了比划,“那家人心好养的白白胖胖的。现在每天哭着要爸爸妈妈,你大嫂根本没办法。不是养不起,帮你们养不了了,也就是多吃几口饭的事情。但是,那毕竟是你们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啊,不是两块肉啊,不能这么跟阿猫阿狗一样说给别人就给别人养啊。”
“你们再不回去,这两个孩子跟你们彻底不会亲了。”
这大概是余山明近几年来,讲话讲的最多的一次。他年纪小的时候,是个木讷内敛容易害羞的少年人,现在年纪大了,也是个话少不爱主动讲话发表长篇大论的中年人。
往后又过去了几十年,余山明成了一个只会点头摇头的老年人。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了,就是我外婆在外面听说了谁家的什么事情,回家坐在床上跟倒豆子一样跟我外公叽里呱啦一通讲了,我外公就听着听着点点头,听着听着点点头。
这样的场景几乎在每一天都在上演,贯穿了我整个童年。
后来我妈越来越像外婆,她讲话也开始变得叽里呱啦起来,但我爸不像外公。我爸虽然也会安安静静的听,但我爸一定是会发表他的见解的,搞不好,还能跟我妈拌几句嘴。进而要是两个人没有一个见好就收,叽里呱啦就会成功的演变成kingling哐啷的吵架。
我小时候对于感情观一部分的树立,大概就是找一个人听我叽里呱啦的讲话,然后偶尔和我kingLing哐啷的吵架。
未来的对象,最好是中和一下外公的话少,再中和一下我爸的“见解”,那就是完美的相伴一生的一起变成老头老太的对象了。
余朝生原本是想和大哥诉一下苦水,怀乡一下,忽然被余山明换了一个话题。那股没赶上娘老子死了回去尽孝奔丧的难过心情,一下就提不起来了。
胡良梅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菜来,是炒地瓜叶,一大盘,深绿色,没什么油色,但是香。这么一大把地瓜叶,去市场买,也才几分钱。
“姐夫啊,那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舍得。没办法啊没办法,”说到这她的脸上居然洋溢出了一股近乎是甜蜜的笑意。
看得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老天爷没有绝了我的子女缘分啊,”她小心的拍拍肚子给余山明看,“又怀上了。”
我外公余山明没说话,大概在忍耐着什么。他端起麦乳精喝了一大口,冷掉了,就有点腻了。
如果换了是我在场,我大抵是要忍不住问一句,如果还是女儿怎么办?
我外公那样的温吞性子当然是问不出来的,他大包小包的带着农村自己种的菜来了这里。胡良梅拿了个玻璃罐子倒了半罐的麦乳精给他,他就捧着玻璃罐子又回去了。
带回来的麦乳精泡了水,摇匀了给了余绣。
她还小,不知道这些都意味着什么。麦乳精的味道她喝得惯,难得的,没有在那几天喊着要爸爸妈妈。
胡国瑛和余山明挨着坐,看着外面的晴空发愣。
胡良梅又怀上了,生下来不管男女肯定都是要上户口的。但余绣被人送回来了,也是要上户口的,不上户口以后连小学都没得读。
“我小妹怎么说?”
“再找一户好人家把,”余山明跟胡国瑛点点头,看着余绣的方向,“送出去。”余绣在院子里瞎跑,白白的脸蛋映照在阳光下,好像上帝送来人间的天使一样。
胡国瑛气结,站起来踹掉一颗石子。拿扫把扫地的动作格外的用力,搞得院子里尘土飞扬的。
“放屁吧,”她低着头不去看刺眼的太阳。都这么大了,谁家会要一个五岁的女婴,要回去做慈善么?
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