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文】ASH(灰)

她们根本不懂,我远视又散光,没法戴隐形,戴着眼镜没法接吻,不戴眼镜就什么都看不见。越近,越看不见。接个吻都受罪的我,谈恋爱只会让我觉得痛苦。我想,如果有一天,不戴眼镜也能看到那个女孩子时,我才能好好和她处对象吧。——远视患者的自白

图片发自简书App

1.远视患者的特权

快下班了。

坐在中信写字楼第53层的办公桌前,我会习惯性地看向对面正佳商场的外墙,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屏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次广告。有时是新进驻品牌的宣传,上面除了一个搔首弄姿的性感女星就是LOGO和品牌名;有时是对面体育馆赛事的预告,恒大红色的华南虎每年都会咆哮着和不同的球星一起跃进人们的眼球无数次;有时是最新网红的新书签售会或者演唱会的预告。

现在那里还是一幅为了迎合圣诞活动而贴的品牌宣传,两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不停地套上新的外衣,当然,永远不会胖——这是广告公司最近都在用的招数,很适合投放在户外巨型屏幕上循环播放。然而,这样的巨幅广告,三十层以下,1公里以外,根本看不见,其实听公司测试部的同事们说,在500米外的体育中心看台上看过去时,就已经感觉很朦胧了。那么大的广告,在一公里外的中信大楼上,远远地看过去,我却觉得很舒服,因为看远处时,我不用戴远视镜。不戴眼镜看一公里外的雾霾中的广告,这是我的特权。

最近开始,在家里看那块屏幕时,也越来越清楚了,眼科医生说这是远视又加重了。可是我哥说,你觉得越来越清楚就越来越清楚,和远不远视没关系。

2027年的1月到来前,我以为正佳商场外墙会换上一幅全新的跨年海报,迎接每一个去正佳广场上倒数的人们。然而一直到一月3号,所有的员工都已经回到公司上班时,正佳商场的外墙上依然保留了十二月的宣传海报,夸张的圣诞红圣诞绿充满屏幕,期间偶尔会闪现品牌LOGO和标语:A Sweet Heart。对着电脑久了,我会摘下远视眼镜,看看远方的巨屏广告,心想,可能是因为没有新年倒数活动吧。

政府发出禁令说,为了交通安全着想,今年停止城区所有公共场所的倒数活动——多条城区道路因为新APM的建设,尚在维护中,几条主干道都不通车。而且从16年开始,雾霾已经弥漫了整个华南区,广州的能见度不比北京好。然而正佳商场的外墙上依然保留了那块大屏幕,即使只有在三十层以上待过的人和像我这种天生远视的人才清楚看过。

新来的主管第一次看到远处的巨屏时说:“那堵外墙的广告费升到了16万一平米,两个月。”他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展示他对本土市场行情的了解,他说完后,周围没有人理他。而我听完主管的话懂得,那是高价买来的商业广告,时间没到就继续放着,什么时候更换和政府没关系。当然也和我没关系。

又看了会正佳外墙的巨屏广告,想着今天雾霾的浓度应该不错,一看到点了,收好我的包,戴上口罩,下班。

一个月前,我还在各种游戏的线下公司给游戏做CG渲染,做了七八年,工资也从一开始的两千五涨到了两万四。2024年开始给Zlizzard Entertainment用他们的ZE maya做虚拟现实,一做就是2年半,那期间,远视的程度越来越厉害,电脑屏幕上的栅格码却越来越密集,戴上眼镜只会让眼睛越累越疼,而且我没有学历,最后还是被辞了。

但我自认为做得很好,要不上司就不会帮我介绍来这家广告公司,我现在继续给各种特效做CG渲染,广告公司的视频没有那么复杂,工作时只要戴上眼镜对着屏幕就可以了。但是再也不能在公司用ZE maya软件给VR 做特效了。ZE maya只限ZE公司内部使用。

工作前我在一家游戏开发培训班学了两年,再往前,是我很少有空怀念的高中时代。16年,高二的夏天,是最后的暑假,正佳右边的天环广场刚刚落成,每次搭公交去补习班经过那时,“同道大叔”一直在正佳明艳的黄色屏幕上胡子拉渣地微笑……16年9月升高三,17年高考结束。

因为没有学历,现在的工资只有一万二,相当于2017年的五千块吧。爸妈说无所谓,家里不缺钱,你快找个女朋友结婚就好了。我哥没说话,他37了,博士学历,靠着自己的心理门诊月收入十几万,处过几个对象,却也没结婚。工作最好的那段时间,我也谈过好几个,虽然我觉得她们都不是真的爱我。所以,每次谈不了多久我就会和她们分手。她们以为我是因为有钱所以才说分就分,每次一分手就会找我闹,还发信息骂我,骂我爸骂我妈,所以到最后我都把她们删了。

她们根本不懂,我远视又散光,没法戴隐形,戴着眼镜没法接吻,不戴眼镜就什么都看不见。越近,越看不见。接个吻都受罪的我,谈恋爱只会让我觉得痛苦。我想,如果有一天,不戴眼镜也能看到那个女孩子时,我才能好好和她处对象吧。

我上学时没有谈过恋爱,因为没有女孩喜欢我。一直到高三快毕业时,我都没谈过,更别说和喜欢的女孩子表白了。那时整个朋友圈都开始转发马云13年讲过的一段话,并加了一个“我们都在等待第一批死在北京的人”这样一个惊悚的标题。我哥之前一直说要去北京读博,看完这个说真惊悚,还好已经在广州读完心理学博士了。那时雾霾早已占领了上海南京,正在南下广州。

那时我哥已经读完心理学博士,刚毕业一年,一直住家,在家附近一家医院的心理科工作,经常加班,很晚回家。后来爸妈给他买了个门面做私人心理门诊。我很清楚自己和他不一样,肯定考不上大学的,我觉得既然我读不下去了就学个感兴趣的技术吧。高考一结束,7月份就去了游戏开发培训班。

我和家里人说我要去游戏开发培训班时,我们家搬进H栋第39层几个月了,晚上还可以看见几公里外正佳广场外墙上绚烂的广告。“反正杨箕村回迁了,家里现在还有点紧,以后房子一卖,是不缺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这是爸爸亲口回我的话,妈妈不同意可最后还是随了我。那时我哥的心理门诊已经装修完开业了。

十年前,我们家刚回迁到新楼时,还住在A栋第32层,就是政府分下来的回迁房。白天,外面总是雾蒙蒙的,到了晚上,周围才会慢慢变成彩色,那是小区的路灯,远处天河路的霓虹灯,还有正佳商场外墙的巨屏广告。那些诱惑的灯光穿透雾霾,穿过窗玻璃照到我的床上,晚上总是很难入睡,即便拉上窗帘。

一个早上,我去上学,A栋的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一个大伯拖着行李箱,穿着发灰的运动服,肿着眼睛站在那儿,后面可能是他老婆,捧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她长得很像之前见过的一个女孩。我们从三十二楼一直往下,女的突然开口:“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公司也没个说法……”

电梯到了二十八层时,又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住户。我往后退了退,正好看着那个女的背影,突然想起,我是见过那个女孩的。二十五六的样子,扎着个马尾,正在搬东西,穿的牛仔短裤后面印了一句话:A Sweet Heart 。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设计师?老师?公务员?现在知道了,是公司职员。

我推了推我的远视眼镜,扫了一眼女的捧着的包袱,看起来包着一个盒子在里面,那里承载着他们曾经的愿望。

我想,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子,她在那个小包袱里。

很快家里人都听说A栋楼里有个女孩去世了,应该是在四十几层的出租屋里。小区里面同一个村子的人都在传我们这一栋有个女孩妈妈,对吊唁的人说,自己女儿无端端睡梦中猝死。

我们很快搬去了小区H栋的39层,那是我们家另一套回迁房。A栋出租屋的租客应该早就搬走了。

一直到现在,回到小区楼下搭电梯时,去给我哥送饭时,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女孩和她哭着的妈妈,想起那个小小的包袱。

好了,终于走到楼下了。

摘下口罩远视镜,吃完饭冲完凉,躺上床……正佳商场外墙上的ASH广告依然闪烁着,我知道会一直闪到夜里十点,那时商场关门。那块广告屏幕是我现在唯一能摘下眼镜好好看看的彩色——十点,我打开主机,打开远程无线,远方,正佳广场的外墙上终于显示出一串data。

第一次因为雾霾感到开心,终于连上了。

我不戴眼镜看周围是一片灰蒙,看远方却仿佛近在眼前。即便是在夜晚,越来越浓的雾霾已经削弱了灯光的穿透力时,我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公里外正佳商场外墙的广告。

这是我,远视患者的特权。

如果不是远视,我想我白天夜晚看到的可能和别人一样,都是灰吧。

顺利连上那块巨屏后,我启动了ZE maya——我离开时ZE时copy的ZE maya。


2.写字楼里的女工

前年开始吧,看过去就都是灰了。同事们说不戴眼镜的话,谁也看不清那正佳商场外墙的广告。毕竟雾霾太大了。

“所以啊,那些品牌花那么多钱,在正佳大楼上面做广告有什么用啊?”

“就是嘛,下面的人不会抬头看,远处的人看不清。放在网络视频前面还比较有用。有钱还是先买几张保单啊!”

几个同事噼里啪啦操作电脑的空档也会聊几句,然而都是些琐碎的事情。就像我们的工作一样,打印这个文件,复印那个文件,审核这份保单,递交那份报告,琐碎如尘。我在广州的高楼里一直做着这些打杂的事情,一开始只拿着三千的月薪,住在拥挤的城中村。远在粤北的父母知道,但是他们总说,一开始都这样,熬几年就好了。

我一直熬到国家出了遗产税,熬到中国的保险业正式进入了黄金时代,熬到工资加到了五千块,终于可以给自己买套市区流行的ASH短裤和T恤时,租到了现在小区,虽然只租到一个小小的房间,但是可以高高地俯视新城区,我有点满足。我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然而公司业务增多后一直没有新增人手,我这种刚跳槽过来的新人为了留住这份工作,甚至连周末也要开始加班。有别人介绍对象,我都没时间赴约。好不容易有同学约周末郊游,正好那天又不用加班,却又临时取消——因为霾太大。

前年开始,雾霾开始南下,16年越来越厉害,现在都17年了,已经一月份了,每天一拉开窗帘,还是云里雾里。空气永远公平,眼睛,喉咙,肺气泡,通通不放过……朋友圈的美食风景都是美图秀秀出来给别人看的,只有PM2.5是必须要亲自下咽的。这种天气,哎!整个元旦我都是在家中度过。

雾霾越厉害,患病的就越多,医院的床位增加的同时,公司的保单也在增加,以前保险公司求着别人买保险,现在有人求着公司卖保险。然而我们的工作依然没有改变,依然是打印复印审核递交各种纸张……

“你说,我们和工厂生产线上的工人有什么区别呢?”坐在对面的同事经常发出类似的抱怨,“他们操作机器检查出品,我们操作电脑,检查文件。一个坐在工厂,一个坐在写字楼而已。”

我原来是写字楼里的女工啊,这样想着,我并没有回应他们的讨论。

“我爸说他们厂工人一个月都六千啦!我才四千五,我工资还没工人高呢!”旁边会计室的同事也加入进来。

他们的谈话随机被噼里啪啦打键盘的声音淹没了。

吃午饭时又有人挑起话题:“听说生命保险在日本的总部已经引进最先进的投保核保处理系统了!”

“真的吗?”周围开始议论起来。

他们说的处理系统,我之前听过,没想到总部已经开始用了。投保人的信息归类整理全部交给处理系统,核保部的所有资料也都传进了电脑,每一个步骤自动连上大数据过滤。系统及其高效,而且绝对不出错。

总部“核保部的人员已经被裁到只剩三个,负责看电脑就好了。”一个同事最后说道。

好吧,我想,我们甚至连工厂生产线上的工人都不是,只是一台机器,最终会被电脑取代的机器。所以,虽然事情越来越多,我还是得感激公司没有裁员。

白天,外面总是雾蒙蒙的,我坐在写字楼的电脑前,总想睡觉。可是到了晚上,总睡不着。

每次加班结束,在外面随便吃完晚饭,回到自己房间时,小区周围就已经变成了灯光的世界,那是小区的路灯,远处天河路的霓虹灯,还有正佳商场外墙的巨屏广告,它们横冲直撞,穿透雾霾,冲进我的房间。冲完凉,躺在床上,即便拉起窗帘,依然能看到模糊的光影,很难入睡。当我夜里两点发朋友圈说入睡困难时,竟然有十来个人点赞。可是我并不想集赞,我只想入睡。

我去看了神经内科,做了各种检查,虽然我觉得这不是吃药就能吃好的,可是依然按照医嘱,吃完了半瓶谷维素。果然没用。医生建议我转去看心理科。

我以为心理科诊室会有什么不同,可是竟然和别的诊室差不多,一台电脑,一个医生,没有病床。冷冰冰。

我坐下就说我失眠。对面的医生点了点头,说:“嗯,失眠,用药是治不好的。”

冷冰冰的诊室里,他的声音很轻和。后来,我终于和他说:“你应该去一个环境更好的心理诊室。”

“如果我自己开诊所,一定和医院里的不一样。”

“你会自己开一家诊所吗?”我有点惊讶。“那可要不少钱啊!”

“会的,如果我自己开了诊所,一定告诉你。”他笑着说。


3.没药方的医生

还没实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病用药是治不好的。

实习的时候,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比如有些病人,通过检测,确定皮肤没病,也没有被蚊虫叮咬的痕迹,可是他就是觉得某一处皮肤很痒,痒到他都已经抓破了还止不住痒。于是皮肤科医生就会建议他来看看神经内科。可是神经内科也看不好。于是我们会建议他去看心理科。再比如失眠,很多失眠患者来了神经内科后都转去了心理科。有时候看了心理科还没有用,那就再试试中医针灸。

总之,我坚信有些病不是用药就可以治好的。而且,这种病例还不少。

我和同事说过这种情况,有些人表示认同,然而大多数人都告诉我不要想太多。当然,老前辈也给过我合理的建议,遇到这种病例,象征性地开点维生素或者润肤膏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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