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春天,比以往都要冷上一点,都已经过了清明,寒风还一阵紧似一阵。
登上南京城的城墙,极目望去,城外清军的营帐黑压压的一大片看不到头,而城头上,区区几百名南明的守军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年以清朝历算,是顺治二年间,清兵以追击李自成为名,兵分二路大举南下,一路上摧枯拉朽,直逼明朝长江防线。
本该积极备战的明朝堂,东林党人和内阁之争却日益白热化,坐镇武昌号称拥兵八十万的左良玉此时竟然沿江南下,内阁首辅马士英不得不调动扬州守军迎战,至此南明的北部防线在清兵来到之前已经自己消耗殆尽。
等到清兵八旗南下,南明守军未战先怯纷纷白旗投降,只有扬州史可法拼死抵抗,战斗到最后一刻,恼怒的清兵下令屠尽扬州城,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扬州十日。
清兵扬州的暴行吓坏了南明朝廷的上上下下,皇帝朱由崧已经决定逃亡,宫里此刻正在收拾细软马车,等到天黑以后就弃城而走。
礼部尚书钱谦益时年63岁,他慢悠悠地走下城墙,唉声叹气地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这城是守不住了,”他对前来迎接自己的柳如是说道。
比钱谦益小36岁的妻子柳如是正值盛年,看着眼前满脸苦相无奈的老丈夫,看着周围城中萧瑟的景象,知道明朝最后的时光就快来到了。
“先吃饭吧。”她柔声对自己的男人说。
钱谦益非常心爱自己小娇妻,听得她说,便来到后堂默默用房,不知不觉中居然吃光了两碗米饭,这是他自清兵南下后第一次一顿吃这么多,不仅如此,他又叫佣人给自己添了半碗。
“老爷,今天胃口好。”
“嗯嗯,呐,今天这是什么菜,为何如此鲜美?”只到此时,钱谦益似乎回过神来,注意到桌子上有一道菜式,不知不觉已经被自己吃了大半,口内生津,只想再多吃一口。
“这是姨娘从老家嘉兴带来的春笋和咸白菜,我叫厨娘放了点干辣椒。”柳如是轻声答。
钱谦益又忍不住挟了一小块咸白菜,放进嘴里,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都快忘记了,这是江南的味道啊。”
他的思绪飞速地倒退了回去,回到当年那个在学堂里苦念圣贤书的少年身上。
在老家苏浙一带,每年的秋冬时节,是腌制咸菜最好的季节,钱谦益不由想起自己老宅后的一进小院内,常年有三个大的水磨缸放在屋檐下面,这就是腌咸菜的主要工具了。
江南人叫咸白菜,但却并不是用北方常见的大白菜来腌制的,用的是秋霜打过后的大颗青菜,又称为小白菜。
每年过冬前,储备好大颗健壮饱满的青菜,等到天气晴好之时,放置在干燥地方晾晒,不需要等到青菜晒干,只要稍稍收取水份即可。
将晾晒好的青菜去掉黄叶,就可以开始腌制了,腌制的过程充满了欢声笑语,寄托了一家人对过去一年的怀念和冬天全部的向往。
将大的水磨缸洗干净,一定需要擦干水份,然后在缸底先铺满一层青菜,然后均匀地撒上一层食盐,随后再铺上一层青菜,这个时候,最为关键的一步来了。
需要用工具将刚刚铺上的青菜压紧压实,这时往往会叫家人脱了鞋洗干净自己的脚,然后光脚站在青菜上去踩,一脚深一脚浅,直等到脚踝能感觉到被踩出的盐水,担任这一工序往往是家里青壮年,而钱谦益最喜欢的就是干这个。
在嘻嘻哈哈声中,第一次踩踏完成了,于是接着撒上盐,然后再铺青菜,再踩,一顿反复轮回,直到水缸里放不下为止。
一缸咸白菜的腌制工作差不多了,此时一定要找几块厚重的大石头,再次压在最上面,重量会将菜里面剩余的水份全部挤压干净。
几天后再去看,整缸的青菜颜色已经开始泛黄,这时候要搬开石块,适当地翻动缸里的菜,免得有些被压得过于紧实而开始腐烂。
大约七八天时间,等到菜梗发黄发白之时,菜叶发乌,此菜即可拿来食用。
在江南地区,过冬时候咸白菜的作用很大,它几乎可以和任意食材搭配而不失鲜美,常见的就有咸白菜和冬笋或者春笋的混合,或者和肉丝肉丁等,嗜辣的可以和辣椒相配,如果将咸白菜和黄鱼鲞等一起同烧,则席上众人吃相都会似风卷残云,至于等到春夏毛豆上市,则咸白菜炒毛豆又是一道令人叫绝百吃不厌的美味。
钱谦益将最后一口咸白菜咽下,他的眼睛里微微出了点泪花。
他曾经和柳如是说过,如果南明的江山再也守不住的话,他愿意以身殉国,可是现在,一碗小小的咸白菜勾起他对故国家园往事的全部怀念,人生的美味并不在于是不是能权倾朝野,此刻大厦将倾之际他顿悟了,过往朝堂之上的党争又有何意义。
能卧有一榻,食有一味,拥红颜知己在怀,人生不过就是如此才叫完美,这个天下连皇帝他们家自己都守不住。
他为曾经自己的迂腐而深深后悔,他漫步走出厅堂,来到花园之中,看着自己曾经愿意在此归去的一汪池水,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