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六十二)

陈蒨和韩子高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都是同食同寝,觉得时间过去只是刹那,转眼间就到了即将启程的日子。不过幸而有韩子高相随,是以别离的愁绪他一丝一毫都未有感受到。与之同行的还有郡丞到仲举以及都录事华皎,都是他在治政吴中时信得过的能吏。

他唯一略觉不安的是,叔父陈霸先此番邀其赶赴京口的理由是女儿三岁生日,邀其同聚,叔父向来不喜与他叙说家事,他离乡日久,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早在三年前就有个堂妹。他想来以叔父的秉性,断然不会因这一点小事就大聚亲友庆祝,其中必有隐情,可到底是什么?他左思右想也猜不透个中缘由。

而每当他沉思不解,心中烦闷之时,韩子高都会恰如其时地出现,用他轻柔的声调来平抚陈蒨焦躁的内心。按说,韩子高以布衣之身,博得长官宠爱,原先的部众都会心有不平,乃至暗生嫉恨。

但陈蒨的这些僚佐都未因此而对韩子高生有不满,因为他们大多也都是出身贫贱,到仲举出身耕种之家,小时目不识丁,及年长之后靠着自学,才通晓了一些政事;华皎也是出身小吏,其后虽然凭着自身的经营,成了吴兴城内远近一方的商人,但是商人纵然富甲一方,总免不了身份卑微,因而也不大受士人重视,唯有陈蒨见其聪敏明慧,尤其善于会计账事,便让其管理军府的粮草钱帛。

此二人没有对于韩子高出身的成见,因而几人共事,关系可说融洽。

陈霸先近日又被擢为司徒,位列三公。是以陈蒨一行抵达陈府之时,只觉这座宅院的气派,比起之前,又要威严了些,不过陈霸先生性简朴,这份威严不是用金玉砌成,而是于无形之处,由里向外散发渗透着的。

陈霸面色沉毅的站在庭院,虽是脸上隐隐带着微笑,叫人看来仍是不怒自威。陈蒨率众稽拜行礼之后,就把亲随留在了后堂的门外,自己则作为陈家的一员,进入了里屋,一进内室,就看到叔母章要儿正满目慈爱地逗弄着一个娇态十足的女孩,便端正颜色,向章要儿请了安。

章要儿一脸的慈祥似乎满不情愿地从女女儿上移开,只扭过头来向他瞥了一撇,轻声应了一句:“回来了呀,你叔父对你可是想念得紧了”。又逗弄女儿:“快看谁来了呀,叫声阿兄”。那女孩便张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道:“阿...兄兄”。

这一下,便又令章要儿眉开眼笑,陈蒨也跟着爽朗清笑。不料章要儿却再未打理自己,只是充满爱怜地看着自己女儿。

陈蒨虽觉自己远道而来,受到轻视,但转念一想:“叔母年数渐高,膝下唯有这一子一女,偏偏堂弟在三月前又被魏军掳走,本就是相隔万里的一对母子,现而今又更隔了一道国界。心中自是苦楚难言,想念得紧,只能把母爱全部灌入到这个女儿身上,对其如此宠爱以至于怠慢礼节,也属人之常情。”想到此处,心中也释怀了许多。

陈霸先其后才进了屋子,陈蒨注意到,陈霸先入门之时先看了一眼章要儿,目光却并不跟着移到女儿身上,扫都未扫一眼,而是径直望向自己。

“你此番前来,吴兴的内政可都安置妥了?”

“阿叔不谈家事,而是直问公务,倒是颇合他的性子。”陈蒨暗自想到。

“回禀叔父,吴兴安定日久,只余了些许杂务,蒨在启程之前,已吩咐给各级衙门妥善处理。”

“嗯,你办事的能力我一向放心。”

听叔父赏如此识自己,陈蒨心里也觉得意。正欲对当今时事发表几句见解,不料章要儿此时打断了他们叔侄二人的谈话。“后天就是女儿的三岁过生儿了,你二人要说经国大事,大可到正厅里去说,这里屋可不是谈论公务的地方。”

陈霸先素与章要儿恩爱有加,是以被妻子如此嘲讽了一般,丝毫不在意,苦笑了声:“罢、罢、罢。那便依你的。”

陈蒨这才想到应把话头转至自己这个小堂妹身上,否则叔母倒见怪了自己。他清俊的脸上顿时露出温暖的笑意,走到小堂妹前,端详了片刻,看着她可爱的眉眼叹道:“定是个美人坯子。只是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叫翾飞”

“噢?翾飞,是个好听名字。”陈蒨嘴里虽这么说着,脑海里却在不停思索这两个字取自何书何典。

陈霸先笑道:“好是好,但就是字太生僻。”

章要儿笑道:“也就你觉得生僻,你问问昙蒨,看他觉得如何?”

陈蒨正想着该怎么解释这两字,章要儿看他一时半会儿似答不出的样子,便念道:“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是取取轻盈而上,柔中带刚之意。”

陈蒨听完,暗想:“我素知叔母自小便颇熟《诗经》《楚辞》,眼下看来确乎如此。”便也跟着吹捧夸耀了一番,但心底总是有些不甘,他是争强好胜之人,虽然文学非自己所长,但在此处输于叔母,心中还是计较,反复想到自己方才尴尬露丑的洋相。

随后一家三人又絮叨了些家事,明天就是陈翾飞的满月之日,家族亲友都要好好聚聚。但陈蒨感觉章要儿不知怎的,对谈话多少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自觉没趣,他也不愿久留,趁便着日渐天黑为由,执礼告辞。

晚上陈蒨回到房间,韩子高已经替其收拾打理好了床铺和热水。

“你服侍人真是尽心尽意。”陈蒨嘴角斜翘,宠爱地说道。

“我以前也常伺候主家,是以有些经验。”

陈蒨闻言,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忽然翻涌,化作一团怒气显在脸上:“呵呵....你都有些什么经验!”

“不…不…陈郎,不是你想你的那样,我自幼孤贫,常替主家打理下手,干些收拾行装、端水送饭的杂活。”

陈蒨一脸的盛怒顿而转为歉疚,凑近韩子高的耳旁说道:“子高,是我错怪了你,这些年你好生辛苦。从今以后,这些琐事,自有下人伺候。你不必管”。他又向着韩子高再靠近了些,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说道:“你是陪伴我内心的爱人,不是伺候我起居的奴仆。”

韩子高周身顿觉一阵暖意,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搭在陈蒨肩上,将陈蒨的袍服缓缓褪了下来:“我替陈郎更衣。”之后两人的身体便紧紧交缠贴合,倒在了床上。

两具轻盈矫健的肉体再次分离之时,已经被汗液打湿成水人。陈蒨一边低声喘气,一边不住皱眉。

“陈郎为何竟不开心起来?是我的缘故吗?”韩子高语气之中满是委屈。

“不…不,我只是在想,叔父把我看做他的得力干将,此番命我回京口,绝不仅是为了邀我喝个生日喜酒。必定是有要事相商,为何没见其说起,今晚也不见他约我议事。”

韩子高拿着食指在陈蒨的额首摁压了几下,就将他的愁眉抚平了。“你急也是没用的,还是先歇息好。”

陈蒨应了声,就将身体偏转过去,紧紧面对着韩子高,不一会儿,便与其相拥,再赴巫山。

而司徒府的主人居室,此时却仍是灯火通明。陈翾飞止不住的苦闹,章要儿将其环抱怀中,轻声安抚。待女儿睡着之后,章要儿才对陈霸先埋怨道:“夫君,飞儿这才刚出生,你当真就要许了这门亲事?”

“嗯?怎么了要儿?你不满意?指腹为婚,当今之世,所从者众,也不见有什么不妥。再说,飞儿只比他小八九岁,待到及笄之年,两人完婚,都是风华正茂的年龄。”陈霸先一脸的不以为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夫婿其人….不甚合意。”

陈霸先的脸上满是疑惑:“王顗仪表堂堂,又是王僧辩王司空之子,位极显贵,天下不知多少女子争着入其家门。要儿是哪里不满?”

“他虽是三公之后,出身赫赫。可我听说他这人,呆傻呆傻的,年已十一,还颇不知事,整日里只是斗鸡走马、不学无术。一个人若是生性蠢笨,不懂人情,纵然仗着父辈的功劳,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能算得上什么好归宿?”

“少年时的贤愚,只是一时之分。这世上多的是少年蠢笨,成长过后就通达世事之人。”

“若他果真呆傻了一辈子呢?我可不愿飞儿冒这个风险。”

陈霸先感慨了一声道:“要我说,你对她也太好了。”

章要儿听言,也叹了口气,“唉,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为何愿将飞儿嫁给王顗,还不是因为他父亲王僧辩的原因。你们男人有男人的考虑,我也不是不知此事关系到你的利害。只是…..唉,罢了,你答应了王家便是吧,我毕竟也当替我们这个家考虑。”

陈霸先听妻子终于是同意嫁女,心中顿觉欣慰,自己也安心睡了。

章要儿见怀中女儿越睡越熟,忍不住拿嘴唇碰碰她的额头、用手指刮刮她的鼻子,见其始终毫无反应,慈爱地笑了声,便吩咐奶娘将其带去歇息,自己看着月光,翻来覆去了一阵子后,也跟着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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