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值班,刚忙完两个活坐下来歇会。
进来一个人递进他的检验申请单:姓名写着王强,年龄28岁,检查项目是HIV。我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名字是假的,因为他不知道检查了多少次了,每一次都用不同的名字。
那还是八年前,检验申请单可以手写,不象现在都是电子申请。
他小心翼翼把胳膊伸进窗口,却不肯放到采血的垫子上。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医生,你能不能把垫子上的纸换张新的?”
我猜透了他怎么想的,默不作声地换了一张。扎上止血带,消毒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肘弯处有两个新鲜的针眼,但我没多问。
采完血我告诉他,结果需要1个小时左右出来。他急切地问:“能不能快点?”我说:“虽然现在是中午,病人少,但是最快也要40分钟。”
他点头哈腰地出去了。
采完血的血液,加入有抗凝剂的试管中,需要离心10分钟,取用上面的血浆用快速法筛查HIV,实验说明要求在试剂板块上加入样品后20分钟读取结果。前后加起来大约需要40分钟。如果用血清的活时间还要长。
我刚把血浆加入试剂板块中,他就站在窗口问:“医生,怎么样?阳性还是阴性?”看他紧张不安的样子,我真不好意思说他:告诉你40分钟,现在才10分钟多一点,肯定出不来结果啊?而且你整天检查,又不是不知道应该多长时间出结果?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还不到时间。”
他看我态度还算比较和蔼,索性一屁股坐在窗口外面的候诊凳上,开始了他的询问模式。HIV的潜伏期是多少?传播途径有哪些?感染机率有多少?在宾馆睡觉会不会传染?门把手会不会传染?
我懒得跟他交流,因为他问过我好多遍了。问我的同事们也好多遍了,有的脾气急的同事早呲啦他了。他其实懂得比们我还要多。虽然他不学医,但经不住他天天研究啊。
2
如果走在大街上,这样一个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气质一流的青年肯定能吸引到很多年轻女性的目光。人们绝对想象不到他站在医院里唯唯诺诺的样子。
过了几分钟,他又催我:”医生,你看看到底是不是阳性?“他期期艾艾地看着我,就像是在等待判决的囚犯。
“现在看应该是阴性。”我瞥了一眼只显示一道红杠的板块。他一周至少来检查两次,查了将近一年了都没事,要是有事早就阳性了。
“真的是阴性?“他就像在盼着阳性一样。他双手搓来搓去,搓来搓去,终于忍不住:”你能不能把板块给我看看?“
看他窘迫又痛苦的样子,我真是不忍心拒绝他,虽然知道不应该给他看。但为了让他的心能放下,安稳一会是一会,我还是将实验的板块递给了他。
他双手颤抖着接过板块,拼命地研究上面的那道红线。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长舒一口气,递回板块:”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我等到了20分钟,认定了最终的结果。给他填写了报告单。
他一直站在窗外等着,但神情跟前面简直判若两人。他大约有1米8左右的个子,身材稍微有点发福,皮肤白皙,刚才犹疑不定的眼神现在神采奕奕,身板也挺拔了许多。
同事们都觉得他的行为不可理喻:不是艾滋病却整天怀疑自己是艾滋病,这不神经病嘛!
是的,这就是神经病。有一种疾病叫恐艾症,它不是真正的艾滋病,而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是一种对艾滋病的强烈恐惧,并伴随焦虑、抑郁、强迫、疑病等多种心理症状和行为异常的心理障碍。
3
他接过报告单,高兴地跟我说:”我今天去疾病控制中心查了一遍是阴性,去了市立医院查了一遍是阴性。中午出去吃饭我中间去了一趟厕所,我突然想起门把手可以传染,我赶紧用随身携带的84消毒液洗了手,饭不吃了快来检查。这下终于放心了。“
看着他灿烂的笑脸,我也希望他就此放下包袱,真正相信自己没有艾滋病。
下午上班的同事们来了,我交接班后回家。刚打开家门,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有陌生号码打进来不奇怪,我顺手接起来。原来是他!
”姐(竟然以姐相称了),打扰你一下。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的结果真的是阴性吗?“
我使劲克制住内心的不耐烦:”当然是阴性了,我看了好几遍,而且你自己也仔细看了。不会错的!“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想打消他的疑虑。
”嗯嗯 ,那好吧。我回来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姐,打扰你了!“
我哭笑不得,知道打扰我还为这没用的问题给我打电话。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后来我知道我们同事的私人电话他都有,都打过,有的人不胜其烦早就不接他电话了,有的同事被他纠缠地话都不跟他说。鬼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将我们的电话都窃了去。可能因为我是个女的,以前没好意思骚扰我。
4
我听说他是个独生子,父母开着一家工厂,家境优越。他学习成绩挺好,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当地一所机关单位的公务员。找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结了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按说这样的小日子非常完美,人人羡慕。
他有一次出差到广州回来,开始怀疑自己患上了艾滋病,而后一发不可收。他不但自己日日处在惶恐之中,一周检查多次,他还要求妻子、父母隔三差五地去检查。
妻子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确定为抑郁加强迫症。他服用了一段时间抗抑郁和焦虑的药物,稍微有些改善。后来不知为什么更加严重,妻子终于提出了离婚。
在工作上,他比较有能力,也要求上进,各方面的成绩都不错。但大家都知道他有这么个病,所以屡次提拔都没选上他,眼看着同年考入各个单位的人都当了领导,而自己却依然原地踏步,这让他的病情更加严重。
他是检验科的常客,同事们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大家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坚持这么长的时间来检测这样一个项目,眼神里多少也带着一些鄙视。我猜他不会感觉不到,只是内心极度的恐惧让他无眠顾及这些。
大约两年左右,他来检查的次数开始减少。有一天上班,我看到他领着一个漂亮的可以跟明星媲美的女孩一起来检查HIV,我觉得他可以就此重新过上正常生活了吧。
但是过了半年左右,我值班时他又领着一个同样漂亮的女孩来检查。我猜想,肯定是人家女孩受不了他这种变态的心理,选择了离开。那这一个也不一定能开花结果呢。我从内心里期盼着他能早日摆脱这种心理疾病的折磨,过上美好的生活。毕竟,父母就他一个孩子,是他们晚年生活唯一的依靠;他的才能也值得更大的空间去发挥。
他渐渐地不再来医院检查HIV了,我们都忘记了他。有一天同事间偶尔聊天提起来,不用经常被他纠缠着问那些问了几百遍的问题, 不用看他痛苦纠结的表情,都感到松了一口气,同时都为他能战胜疾病感到欣慰,希望他能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