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赏析
世间情为何物?亲情令人时刻牵挂,爱情令人生死相许,而友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被后世用于形容不离不弃的忠贞爱情的诗句,在《诗经》的歌谣中,是生死与共、并肩一生的友情的见证,这份战场上结下的友谊,穿越了生死,凝结了时间,定格为一个不朽的永恒瞬间,流芳百世。
透过字里行间,仿佛回到了古代的现场,擂鼓声声,旌旗猎猎。风烟平地起,天地间尘土飞扬。厮杀声,呐喊声,充斥着耳膜。
战争有它独特的魔力,身处其中的人,感受到的是纷乱嘈杂,步步惊心,每一刻每一秒,都关乎生死,都惊心动魄;身处其外的旁观者,虽眼观万马奔腾,尘土飞扬,耳听鼓声震天,厮杀声不绝,却感受到寂静的苍凉,仿佛一切声音皆不入耳,万籁俱寂,生死存亡也许只在一念之间。
战争是一场残酷的哑剧,它选中的角色没有话语权,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战争带来了什么?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是士卒无法归乡的痛苦,是家中守望的人深深的牵挂。
诗中是最纯粹的战争,它没有歌颂统帅的伟大,没有表明自己的报国之心。战争就只是战争,对于辗转于其中的每个人,每位士兵,无暇顾及它有多少政治意义、历史意义,对于他们,只是生和死两种结局。
诗人是这场战争中的一分子,是主宰不了自己命运的人。这场战争,在统治者眼中,有它的外交意义、政治意义,于是基于一种被描绘的崇高的理由,无数人走向沙场,失去闲适的日常生活,日日夜不能寐,枕戈待旦。
于是我们的主人公,毫不掩饰,诉说着自己反战的心情。他没有长远的政治眼光,没有为国家献出生命的伟大抱负,他只是个普通的将士。在离家之前,他的生活就是孝敬父母,疼爱妻儿,从未想过自己的命运有一天可以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随时有着为国捐躯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他是不想要的。他无法与所谓的主流意识苟同,他不曾理解,也不愿去理解复杂的政治大局。他厌恶战争,本能地抵触战争。这并不是贪生怕死,这是来自普通人的,最朴素的呐喊。他们渴望自己的生命受到关注,受到关怀。透过硝烟战火,看到了战争的本质。
战争的本质是个体。战争并不只是国家之间,军队之间的厮杀,更应当是战争中的每个人与命运的搏斗,为生存而挣扎。
战争源于卫穆公时卫国救陈,平定陈宋之难。当年文公营楚丘,动用诸多人力物力,后来到了穆公时期,又为漕邑筑城,劳民伤财,大量民众被征去服劳役。这都是使得人民怨声载道的事。但是,劳役毕竟还是在国境之内,民众虽苦不堪言,但不至于离家千里,生死忧患。然而,南行平定宋陈之战,其苦难以用任何劳役比拟——告别家人,远离故国,独在异乡。战争本就深深侵蚀着每位将士的身心,再加上远行的苦楚,使士兵的悲戚深至骨髓,对战争产生了深深的抵触情绪。
这位主人公是鲜活的,他不能够大义凛然,不能够云淡风轻,他有着对战争最真实的感触。“我独南行”,读至此句陡然伤悲,漫天孤独纷纷扬扬涌上来。这位将士关注到每一个独立个体的角度令人心酸,浩浩荡荡的远征队伍,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陌生的,前方都是未知的。
战争是孤独的。征战是漫长的。
倘若战争快些结束,早日归乡,心中愁苦必定减少几分。然而,军中命令不可违抗,军令不允许将士回国,就必须坚守现场,誓死抵抗。
悲怆是将士的诗歌的基底,他们拒绝战争,渴望和平,怀着对故土深深的眷恋。诗起的调子是哀伤的,令人酸了鼻子,红了眼眶。然而此刻情绪一转,开始念叨大男人们的小心思。
长年征战在外,无处歇脚。将士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脚磨起了泡,无法继续行军,便停下来安营扎寨,稍作休整。约摸两三天时间,士兵疲劳退了,马的粮草喂饱了便继续上路。路迢迢,何处为家,何处是归程?年轻的将士们如同无家可归的孩子,始终没有地方让他们安身下来,孤苦伶仃的感觉浸染了思绪。
人在心有戚戚之时容易捕捉细腻的小动作,一粒沙也会引发愁苦的思绪。
马儿志在奔腾万里,战马生性恋着奔跑,纵横驰骋是它们的天性。然而,征途的劳顿令骏马也疲惫不堪,甚至奔跑不动了。于是战马在将士们不知不觉中逃走,逃离战乱和无休止的奔波。
这是何等的劳苦,令为奔跑而生的骏马也支撑不住。而士兵是最不愿终年奔波于硝烟之中的,是最渴望回家的。马儿尚且如此,何况有血有肉的人呢!
主人公的诉说中提到了一个细节,众人随着马离去的痕迹寻找它的行踪,最终发现战马的脚印延伸到了森林深处。没有思想的动物都渴望着回家,回到自己本该属于的那片土地。战士们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得像堵上了万斤巨石,压得无法透气,心中痛苦不已,思乡之情霎时决堤。
这位真性情的、有血有肉的将士,抵触战争,却珍惜战友。战场上结下的过命之交,与平日结下的友情有着天壤之别。它不同于仕途中结下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情意永远排在金钱地位后面;它不同于文人骚客的知音,他们因艺术而惺惺相惜,因共同的抱负而相见恨晚;它也不同于市井凡人的相互交好,偶然做了邻居,或是在集市上多碰了几面,或是结伴一醉方休,性格相合就结为朋友。
战争中的友谊,比亲情动人,比爱情长久。
在血雨腥风之中,滋生了同生死共患难的情意,苍天为之动容,沧海为之哭泣。今生今世为兄弟,一份情意比爱情更配得起“至死不渝”这个字眼。
从最初的应征入伍,与陌生的人们共同走上陌生的路。最初的日子心中委屈而且拥堵,在陌生的人群里,冲向敌人的那一刻,仿佛是一场孤独的一个人在战斗。
然而,那些个陌生人,在他落马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在他腹背受敌的时候为他挡开刺来的长枪,在他受伤的时候用粗糙的手悉心地为他包扎……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作战中冲在这些“陌生人”前面,为他们排除危险,杀开一条血路;在这些“陌生人”身负重伤无法行军的时候,毅然背起他们走了几十里路;在这些“陌生人”痛苦想念家乡的时候,埋藏起自己心中的苦楚,豁达地安慰他们……
共同征战数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流的血,受的伤,甚至付出的生命,构筑起最坚不可破的友情。这份情意,深深地,与生命画上了等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将士们在抛撒鲜血的万里疆场起誓,直到战争结束,直到大家的生命都走到尽头,都要同生共死永不分离。兄弟们始终紧握着手,永不分离,直到老去,直到黄泉之下。
这句誓言,穿越历史的风沙,毫不褪色,激荡在人们心中几千年。最真挚的感情如同镌刻于石碑之上,凄厉的风吹打不尽,滂沱的雨冲刷不尽,岁月在其上留下沧桑的痕迹,感情却越来越醇厚。
多年之后,后人一次又一次地引用这句来自沙场的誓言,来表达忠贞不渝、白头偕老、地老天荒的爱情。听者无不感动涕零,泪下沾巾。
爱情如何地老天荒,也不及这些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将士的友情。共同经历过痛苦,经历过生死,经历过离别,人世间所有悲欢离合,幸福和苦痛,都共同品尝过,并为之捶胸顿足过,为之号啕大哭过。他们相互看到了彼此最不为人知的一面,由于一点小小欣喜手舞足蹈时的孩子气,由于万千思念压在心头痛哭失声时的脆弱,为了共同活下去而在战场上殊死搏斗时的英勇,以及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时瞬间崩溃的心情。
世上再没有其他的人,如这些朋友这般了解自己的所有;世界上再没有一群人,能让自己无拘无束地将真实的哪怕丑陋的自己展现在人前。
战友,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敲击在人心坎上的名词。这个简单的词语,如同无形的纽带,联结一群人的心,至死不分离。
诗中主人公的内心形成了一个矛盾体,他厌倦了战争,甚至憎恨战争,日日夜夜盼望着战争早点结束。然而,又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心底说:战争不要结束,那么我们就不会分离。
一旦就此告别,或许今生就走上了不同的路,永远无缘再见。那么,他们便无法再续前缘。那年,将士们以血起誓,今生永不分离,生死与共。若今日别离,这份誓言,这份苍天为证、大地为证的誓言,是否就无法实现。
来时的路绵延悠长,回头望不见故乡,心中默默哭泣,何时才是归程。
回去的路平坦宽广,战事告捷,本该纵酒高歌,欢庆胜利,衣锦还乡。但回头望向出生入死的兄弟,想到即将分别,或许此去便是永诀,便泪如雨下。
今生不够,但愿他生,再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