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办完傍晚都住着故乡的晚霞

人们常说,在某个时刻,故乡会回来找你。


当我人到中年,面对故乡的故人,我知道这是时间保存到期、等候已久的礼物。


那一年,我们相聚在加州,我与亚男和显宗,跨越了三十五年的光阴。


到加州那天,阳光灿烂,海水正蓝,帆影漂游在天际。而此时我的家,已经在大洋彼岸的深夜里了,人们睡得正香。


第二天上午,我从旅馆出发,去亚男和显宗的家。我打开了汽车顶篷,阳光一浪又一浪地洒在我的肩上。我抱着一盆鲜花,是送给亚男的,她小时候是我们那个街区最美的姑娘。


当我把鲜花放在玄关的一刹那,一转身,我闻到了故乡红岸的味道。我不知道这个味道是从哪里发出的。我只是突然感到,我的故乡从天而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忘记了自己的故乡。我很年轻的时候,常常沉醉在别人的故乡梦里,“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在我心里,江南的村庄才是正宗的“故乡”原典,是地地道道的乡愁来处。在我年轻时的定义中,“故乡”就是“故”和“乡”的结合体,然而我发现,我的故乡只有“故”,没有“乡”。


“乡”是什么?是遥远的小山村,是漫山遍野的麦浪,是村前流淌的小河,还有在巷口倚闾而望的爹娘。而我的故乡,是最不像故乡的故乡,它伫立在遥远的中国北方,那个地方叫“红岸”,那里的冬天漫天飞雪,那个地方盛产重型机器。我们的父辈亲手奠定了机械大工厂的基石,研制出亚洲第一台万吨水压机,因了这个钢铁巨人,红岸被载入史册。


我在那里长大,在那些熟悉的街区里,一群群少年走街串巷,疯狂生长。那个时候没有电话,大家相约的方式就是挨家挨户找人。在楼下大声喊彼此的名字,是那个时代最让我们感到快乐的事。


但是,这些仿佛都不是我年轻时认为的值得存忆的故乡。无处寻找稻花香和鱼米情怀,也无从怀想遥远、神秘又陌生的小小村落,更没有可归的田园,我觉得自己是被真正的故乡遗弃的人,年轻时的我曾为此感到羞愧。传说中的故乡,柔软、浪漫、多情,但是我的这个所谓的故乡,寒冷、坚硬,它不配我的深情。


三十五年后,我们围坐在加州的房子里。


我们的目光在彼此的脸上游走,女孩曾经的妩媚,男孩曾经的不羁,渐行渐远。我高中毕业后负笈他乡,一别数年,我们都已忘记最后一次相见是何年何月。是啊,连故乡都不想要的少年,怎会记得少年事?而时光穿过长长的隧道,一个纵身就是三十五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总以为这些世事沧桑跟我们相距甚远,我们的人生怎么也攀不上诗词歌赋中的境界。


然而,兜兜转转看尽干帆,我们蓦然回首,却发现那些为之得意的年轻步调已经戛然而止,岁月蒙在我们脸上的面纱,是揭不掉的虚妄功名与拂不去的尘世之埃。那些皱纹、斑点、下垂的眼角,无不表明这些曾经年少的人也见证过八千里路途的云波皓月。


一样的目光,双手交握,三张曾经青春年少的脸。即便再过四十年,满脸风霜的人们依旧熟谙来路。


突然,亚男想到了什么,说:“现在赶紧去看落日,还来得及。”我们几乎是跑着出去的,显宗最先打开车门,他登上驾驶座,一脚油门,将我们带到了海边。


大海边,云霞漫天,金色、橘色、黄色、红色,各种颜色混合交缠,汇成一波又一波金红色的晚霞。晚霞绵延数百里,好像要燃烧整片海。周围的人都默默不语,不知这里面有多少远离家乡的人,此时此刻,他们是否也会想起故乡的晚霞?


我和亚男围着同一条披肩-出门前她急急忙忙一把抓在手里的。来到海边我才知道,这里的傍晚有多冷,海风吹着衣着单薄的我,吹得我瑟瑟发抖。亚男用她的披肩围住我,我们一人抓住披肩的一角,两个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很快,我们感觉到彼此身体的温度,那温度是那样熟悉,那是很多年前红岸少女独有的温度吧!


回来的路上,夜幕已然降临,刚才那漫天的晚霞打开了我们的故乡密码。


其实那个叫“红岸”的地方,那一大片红砖楼房,一直若隐若现地在远处伫立着。它的名字像一个被编码的符号,是被一群人共享的密码,它一直处于屏蔽状态,一旦时机成熟,只要轻轻触动,就会激活我们全部的生命记忆。


故乡的一院房子曾经是我家和显宗家共同的居处。黄伯伯身材高大,黄伯母持家有方,他们将儿子培养得干干净净、玉树临风。亚男的父亲董伯伯多才多艺,会制作小提琴,我父亲到车间劳动时,董伯伯是我父亲的老师。也正是因了这样的师徒关系,在我们出生之前,两个年轻的母亲之间有过一段动人的友情,令董伯母几十年里念念不忘。当他们年逾八旬,董伯母不顾旅途劳顿,专门来北京与我的父母相聚。当两个年迈的母亲紧紧相拥时,我和亚男泪流满面。


少女时代的亚男酷爱英语,成了改革开放后我们工厂的第一个翻译,小小年纪便与父辈共事,她聪慧刻苦,深得父辈喜爱。显宗小时候聪明顽皮,数理化成绩尤其好,但是语文成绩差得出奇,他喜欢提刁钻的问题。


当我来到他们美国的家,却发现书柜里大多是中国典籍,涉及哲学、历史和文学,那个三十几年前的顽皮男孩,已经变成一个通透豁达的哲人。


这三十多年间,万水千山的漂泊,他们经历了那么多潮起潮落,却依然能够达观生活、热爱生命。我们在经历了那么多尘世光阴后,不惧山水迢迢,依旧能寻到故乡的知音。


就在我以为自己忘记了红岸的时候,因偶然的机会我重归故里。那一天,红岸的晚霞恰如其分地迎接了我,我也默契地接受了这份只有自己知道的深情-它曾经刻骨铭心地印在我的心里。少年时的傍晚,我经常在厂前广场雕像前的大理石上躺着,痴痴地等待晚霞的到来。我迷恋故乡的晚霞,有点儿像少年迷恋爱情-遥远、陌生,又惊艳无常。每当天边出现晚霞,我的心就一下子明亮起来,像一个在旅途中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心安之所。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忧伤,但是每当晚霞消失的时候,我幼小的心怀便充满了眷恋和寂寞。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故乡,何曾被我遗忘!它只是被故意埋藏了,且藏得很深-因为深情,所以不敢触碰。当轻飘飘的年华滑过,当我感知了生命中的哀痛与忧愁,故乡的晚霞,如期而至。


离开加州的前一天傍晚,亚男做了家乡菜,显宗在院子的地炉里燃起篝火。空气中炊烟的味道,很像我们小时候楼顶的烟囱里飘出的味道。《浮生六记》里说“炊烟四起,晚霞烂然”,说尽了人间事。

我突然想起杜甫的那首《赠卫八处士》。我想象着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也是这样一个夜色如洗的晚上,杜甫就坐在我的对面,为我们的重逢写下这样的诗行:

然”,说尽了人间事。

我突然想起杜甫的那首《赠卫八处士》。我想象着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也是这样一个夜色如洗的晚上,杜甫就坐在我的对面,为我们的重逢写下这样的诗行: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和商是完全无法产生交集的两个星宿,二者一出一没,永不相见。我到美国的计划中,原本没有加州这一程,途中偶看微信,见有人在同学群里问我是不是在美国,一看名字,是显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假如那天我错过这条微信,有可能我们此生都不得重逢。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曾经青梅竹马的少年,在知天命之年,漂洋过海,偶然相聚。我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一双儿女都已长大成人。

晚饭时,他们的小儿子下楼来,“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他的父母慢慢给他讲我们的童年趣事,以及更早的我们父辈之间的相识相知。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很快,我们又要面临离别,但这个别离已经不仅仅是“隔山岳”,而是去国万里的远隔重洋。

我惊叹于时光的雷同﹣杜甫,这个隔世的知音,穿越到了现代。我们在复演一千多年前“他乡遇故知”的戏码,而杜甫,就是这场相聚的见证人。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偶然,让人心生喜悦,又有苍凉之感。我不知道人生会有怎样的因缘际会和悲欢离合,如果说生命是轮回,我们跨越万水千山,漂洋过海来相聚,这算不算命运的善意?

远离故乡许多年的我们,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异乡旅人,当我们不停地怀念故乡曾经的芳华绝代时,故乡已经为我们竖起少年的祭旗。

故乡到底是什么?

一个作家说:“故乡就是在你年幼时爱过你,对你有所期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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