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中国人的智慧有很大一部分体现在吃上,且不说食物的种类和加工方法,单举一例小小的东西,即可冠绝全球,那就是吃瓜子儿。有人独爱葵花籽儿,有人偏好南瓜籽儿,有人喜欢西瓜子儿,煮的、蒸的、烤的、腌的,干的、湿的,甜的、咸的、原味儿的、孜然味儿的、烧烤味儿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数不胜数。而我偏爱用大料桂皮煮出来的咸味儿五香湿西瓜子儿,其他种类的瓜子,都不太感冒,尤其反感干炒的甜味儿西瓜子,磕起来忒费牙,又硬又甜腻,弄得嘴巴黑乎乎,手指黏糊糊,殊为不喜。我在这里要说的并不是瓜子的做法和口味儿,那些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现在是想说说咸湿西瓜子具体的吃法,就是怎么把瓜子磕开,再把瓜子仁儿送到肚子里,美美品味儿。
中国武术据说是国技,讲究“手、眼、身、法、步”,而吃瓜子儿呢,也有很多的讲究和套路,不得法者就会失去吃瓜子儿的乐趣和精髓。
首先一个动作,也可以说是步骤是“看”,就是在一群,或者说一堆,至少是一把黑黑的瓜子儿里,看出谁最饱满、最圆润、最平和,也就是谁有最优先被吃掉的资格。从吃瓜子儿的意义上来说,中国人都是乐观主义者,也就是说,乐观主义者一般先挑好的来吃,这样的话,每次吃到的都是剩下里边最好的。而悲观主义者都是先挑不好的吃,总是想把最好的留到最后,这就是悲剧了,每次只能吃到剩下的里边最坏的。我只能选择做一个乐观主义者啦。跑题了,接着说吃瓜子儿的步骤。
第二个步骤是“摸”,有时候光看还不行,要靠手指的触觉来确定瓜子儿的优劣,食指尖儿从瓜子堆里一过,就能选出平滑坦实、厚薄适中的来,吃起来肯定不会错,那些表面凹凸不平、歪七扭八,或者过厚过薄的就得被先放弃掉,先捡好的来吃。有些人吃瓜子不先摸,捡到篮子都是菜,往往都是不好嗑的,不是磕不开,就是咬碎了,囫囵吞枣,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经常是手指、牙齿、舌头白折腾半天,却品不到瓜子仁的味道,还得吐掉了事。
第三个动作是“捏”,就是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瓜子儿正反面的两侧,拿起来送到嘴边。当然,左撇子可以使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来捏。瓜子一般都是长卵形的,一头尖一头圆,把瓜子的尖端冲向前边,捏的动作看似很简单,但是捏的力度必须要适当,力度小的话容易滑落,送不到嘴边就掉了,力度大的话是不会掉,唯一的问题就是容易手指累得发酸。也有人不会捏,而是抓起一把瓜子儿直往嘴巴里塞,那是类野兽的吃法,或者说是不解风情的洋鬼子学吃西瓜子,囫囵吞枣,纯粹是老牛( ̄~ ̄)嚼牡丹,暴殄天物。
下面一个,也就是第四个动作是“磕”,实际也可以叫做“咬”, 一般都说“嗑瓜子”,轻轻的咬,也就是磕的动作,这是吃瓜子儿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动作或步骤,就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瓜子,双指用点力道,保持瓜子竖直,张开嘴巴,塞到上下门牙之间,塞稳了然后轻轻咬合,听到“咔”的一声,瓜子皮儿会向两侧分开。如果没有听到“咔”,那就再轻轻地、用力咬一下,直到“咔”的一声瓜子皮儿分开。有的时候你还要用双指往嘴里推送,一边儿轻咬,一边往里送,瓜子顶住上下牙齿,这相当于利用杠杆原理,上下门牙为支点,瓜子皮儿为杠杆,用手指的推力做功,用杠杆的力量,瞬间或者慢慢把瓜子皮儿撑开,把瓜子仁儿挤出来。如果“咔咔咔”都不行,那这瓜子皮儿就要碎了,你这次尝试也就失败了。所以说,“咬瓜子皮儿”或者说是“嗑瓜子”的力度最为关键,其重要性远远超过“捏”的动作了。
再一个动作是“卷”,也可以是“舔”,就是使用舌头了,舌头是吃瓜子儿最重要的器官之一,也是最灵活的器官,舌头轻轻一卷,就会把瓜子仁儿吸起来,或者是轻轻一舔,把瓜子仁儿粘在舌头上,便于下一步操作。
然后就是最重要的动作,第六个动作是“嚼”,就是用牙齿把瓜子仁儿粉碎,再吞咽到肚子里去,同时用味蕾感受瓜子仁儿的芳香,体会那种咸鲜、甜香、温润、柔滑、芬芳……这才是吃瓜子儿最大的享受了。没有“卷”和“舔”这个动作,你就体会不到瓜子儿的精髓啊。“啊”,“呸,呸”,有时候可能会吃到坏了的,发霉发苦,或是有那种哈喇子味儿,特别难受,你只能赶快把碎末末吐出去,吐干净,然后赶紧再吃俩好的补回来。
最后一个动作是“抛”,或者是“甩”,或者是“扔”,就是用双指把瓜子皮儿处理到适当的位置,一般是垃圾桶里或者桌面上。有的人不够讲公德,把瓜子皮儿乱丢到地上,那是何必呢?在外边乱丢瓜子皮儿,会遭人白眼。在家里乱丢,早晚还是要你自己收拾,不然就会被老婆孩子和小狗小猫唾弃。
以上的嗑瓜子七个动作或者说七个步骤,一般来说是标准化的吃法,或者说是规矩人的吃法,巧妙地利用了本土武化,手指、牙齿、舌头,经过类人猿几十万年的进化而来,灵活无比,功效卓著,正如中国人使用的筷子,短短两根竹棍儿,既可以“夹”,当钳子夹取肉片;也可以“插”,当签子串起肉串;也可以“切”,当刀子切割肉块;还可以“捅”,当牙签剔除骨头渣儿。不过也总有一些不太规矩的人,使用不太规矩的吃法,譬如说民国时候的某人,记得好像是丰子恺说过的,“某位老兄,嗑瓜子可是神人,根本不用手指,只用牙齿和舌头!只见他一头趴在瓜子堆里,伸舌头一舔,就卷起一颗或者两三颗瓜子来,舌头在嘴巴里卷来卷去,张口“呸呸呸呸”,吐出几片瓜子皮儿来了,一会儿工夫,桌上瓜子堆不见了,而满地都是瓜子皮渣滓…”。也有人不爱动手,嗑瓜子儿选不用磕的法子,或者直接买用机器去过壳儿的瓜子仁儿,没人知道这机器是咋工作的,也有可能是豁牙老太太一颗颗咬出来的吧。或者是雇人现场用手指剥开瓜子皮,用小镊子夹出瓜子仁儿,堆在一边,差不多了,吃客拿小勺子,一勺一勺舀着吃,有性急的就直接用爪子,一把一把往嘴里填。这都是有钱人,图的就是个省事儿,但是,这也就失去了嗑瓜子的本意,“都云磕者痴,谁解其中味”。
嗑瓜子在中国的历史非常悠久,我猜测足足有上千年了吧。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闲暇之时,磕点小瓜子儿打发时间,当是怡情修身的好习惯了。史料记载,嗑瓜子的习俗在明代已经流行,主要是西瓜子,据说从北宋开始,西瓜子就已经出现了。而明清之前国内还没有葵瓜子和南瓜子,因为向日葵和南瓜都是美洲作物,传入中国最早也是在晚明嘉靖年间。而西瓜的历史就悠久的多,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转引五代人的记载:“自上京东去……隧入平川,始食西瓜”。北宋初年,《太平寰宇记》第一次记述“瓜子”,晚明《酌中志》记载了明神宗朱翊钧 “好用鲜西瓜种微加盐焙用之”,这就是一种用盐腌渍以后炒制的方法。国人不单培育出了今天以食用瓜瓤为主的西瓜,还有专门以食用瓜子为主的西瓜,这一类被称为籽瓜,现在著名的籽瓜产地有甘肃的兰州和湖南的道州等。法国传教士古伯察曾在19世纪中叶前后旅居中国,阅历异常丰富,对中国社会各方面都有直接而细致的考察,他对西瓜子的描绘很多,中国人对西瓜子的喜爱更让他惊诧,他在书中夸张地将中国比作是“啮齿动物王国”,啮齿动物都喜欢啃坚果,譬如一天到晚磕松子的松鼠,我在昆明翠湖公园里看到一只正在磕松子的松鼠,人走到旁边还不跑,一直磕个不停。民国是一个优雅的时代,为了让嗑瓜子显得“优雅”一些,于是有好事者发明了瓜子钳便。我没有见过实物,听说瓜子钳是用黄铜制成,形如剪刀,体积轻小,钳臂两边各有大小不同的半月形缺口二三个,以便夹开不同大小的瓜子,和“蟹八件”一样,这把小工具,赋予了磕瓜子更多的仪式感。当然,这也只是富家千金的专属,普通人可没有这么多讲究,依然以牙齿嗑瓜子为乐。当今网络时代,某宝、某夕夕上有很多卖瓜子钳的,琳琅满目,却一定会良莠不齐。
说到嗑瓜子的本意,我理解那就是“消闲”,中国人勤劳而又珍惜闲暇,有空了干坐着不免无趣,找点顺手的小享受,譬如嗑磕瓜子打发时间,安慰一下瓜子胃,正是悠久的华夏传统了,而那些不吃瓜子仁儿的歪果仁儿是不会懂得其中的乐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