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二姐:
二姐,要说咱们家谁经历的苦难最多,那肯定是你了。
咱们家的人体质都不错,尽管父亲有心脏病,母亲常年杂病缠身,可都没有严重的病。母亲说,她在怀你的时候,吃过很多药,所以你的体质一直让人忧虑。你几乎就没停止过被疾病的困扰。
在你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经常性头疼,以至于只能休学。你的休学手续是上三年级的我办的,当时我还觉得自己蛮有用的。休学以后,父亲带着你四处求医,但也没查出是什么病因,好在后来治好了。之后,你就退学了。过了两年,现在算来还未彻底成年,在被乌海工作的四姨说动,你到水泥厂的纸袋厂打工,缝制水泥袋里的那种纸袋。
如果知道后来的事,父母肯定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出去打工的。
也许是先天体质的原因,也许是到纸袋厂打工受了那种粉尘的侵害,你的身体状况总不如意。那时农村的条件差,卫生不达标,每次皮肤病的流行,你都难以幸免。直到后来,你差点因此丧命。
说起来,我是罪魁祸首。
进入夏天,苍蝇泛滥,每天扰得人无法午睡,嗡嗡地飞个不停。这时,村里来了个跑江湖卖药的,卖一种粉沫状的苍蝇药,装在塑料瓶子里。从盖子上打个孔,挤挤塑料瓶,粉沫就会喷出来,发着刺鼻的气味。把这些粉沫喷在窗台上,苍蝇碰了就会死。我觉得,那肯定是假药,我想你也这样认为。
母亲把喷药的工作交给我,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我连午睡都牺牲了,拿着塑料瓶子到处喷,窗台上,墙壁上,炉台上,红砖地面上……凡是能喷的地方都喷了。在这些地方,陆续看到三三两两苍蝇的尸体。努力见到了成效,但总觉得太慢,喷得更卖力了。药沫在空间中弥漫着,吸入我的鼻孔,喉咙,不住地打喷嚏,咳嗽。我后来想,我的命也真够大的,即使是鼻孔里被那些药沫塞满,也丝毫没受到影响。
但是你病倒了。
难说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直接的联系,反正自从家里喷完药不久,你的身上就起了一层泡沫状的皮疹,从前胸到后背形成一个圆环,很吓人。父亲带你去看医生,医生只说是过敏,配了些药吃了,抹了,仍不见效,反而越来越严重。好在终于有个高明的大夫,说这是带状泡诊,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只要发现及时,对症下药就会药到病除;但如果耽误了,带状长成一个闭合的圆环,那就神仙来了也没治。
当时你的带状泡诊只差一两寸就闭合了,想想真危险,也是你命不该绝。大夫给配了药,吃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好了起来,终于痊愈。但你从此几乎就没停止过就医。因为你血液中的血小板数量不足,各种免疫系统的疾病就接二连三地找上你,表现最突出的就是各种知名和不知名的皮肤病。
差点让你要了命的是一种叫做“红斑狼疮”的皮肤病,以及肾脏炎。那时医学水平低,始终没能诊断出你是什么病。有的说你是红斑狼疮,有的说你是肾脏炎。你的症状表现为脱发和身体浮肿,成缕成缕的长发在梳头时被梳子带下来,头上很多地方已大块见着头皮;身体浮肿得也厉害,用手指按下去一个坑,很长时间才能起来,伴随着浑身疼痛。上厕所蹲下来,疼得无法自己站起来,需要别人的帮助。
你一直是咱们家的美女级的人物,因为这点原因,你带着一点林黛玉式的矫情。当头发掉落的时候,你自怜自悯地感叹道,如果头发没了,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母亲骂你,说就是成了秃子,我也会养你!
临河的一个很有名的大夫对母亲说,像你这样的病人,经他手的你是第十个,前面九个都死了。那天,母亲带着你在临河街上转,看着你,又忍着眼泪,还要强装笑颜,带你吃好吃的,买好看的衣服。那时,母亲已确定,你已难以保住了。
多亏了咱们家房后的老丁。
某次老丁和父亲聊起,说某个村子有个放羊老汉,有一种偏方,专治这种病。无奈之下,父母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就领你去看了那个放羊老汉。那个放羊老汉没文化,他诊断不了你的病,但只要通过医院确诊是肾脏炎或者是红斑狼疮,他就能治。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如果不是发生在你身上的奇迹,我一定认为他是个骗子。
后来,放羊老汉给你配了一些草药。这些草药不是从药店的专柜里买的,只是在他放羊的时候在野地里采的,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些草药叫什么名字。我猜想这就是利用了人们常说的“以毒攻毒”的原理,因为你服用完最后一服药后,忽然就出现了危急的情况,简直就是要命的节奏。这些情况,放羊老汉事先说明了,否则真能吓死人。
你服了药之后,开始抽搐,继而发疯,大喊大叫,把家里的玻璃打得几乎没一块,手上沾了碎玻璃渣全然不顾疼痛。我想,你一定难受到了极点,疼痛对于你来说已微不足道了。后来你开始上吐下泻,之后终于消停了。睡了一觉醒来,身上的浮肿就开始消散,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显示开始好转。医生不敢相信,说这简直是奇迹。
后来,父亲在家里请那个放羊老汉喝酒。放羊老汉喝多了,就哭了起来,说他女儿十七岁就得了这个病,任何医院都宣布治不了。他就开始自己配药给女儿吃,他没念过书,认不清那些野地里草药的名字,反正就是反复的试验。最后女儿还是没保住,可是他却能给人治病了——父母对于孩子的爱,原来是真的可以创造奇迹的。
有了你的例证,放羊老汉名声大震,二姑夫得了这个病,也是放羊老汉给治好的。前前后后又治了好几个,基本都治好了,没治好的也有好转。可惜放羊老汉没文化,这个神奇的秘方没能流传下来。不过我想,即使流传下来,在这个专家横行的时代,在得不到理论支持的前提下,它也是派不上实际用场的。或许,恰恰因为那时监管不严,放羊老汉才能给你把病治了。
你的病并未彻底根治,但症状几乎没了,和一个健康人没任何区别。然而病在体内,毕竟和健康人还是有区别的。没受过专业训练的放羊老汉自是不能给你全面的嘱咐的。母亲领着你到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确认没什么大问题了,但必须要忌口,不该吃的东西永远不能吃,尤其不能生孩子,最好不要结婚。
过了一段时间,过中秋节,家里吃炖羊肉。羊肉本是你的忌讳,但你又偏爱羊肉。看着你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父母都大意了,让你吃了一块。就这一块,你的病又犯了,好在有了放羊老汉治疗的基础,通过一段时间的住院,你又康复了。
有了这次教训,母亲坚决控制你的饮食。
有些东西是无法控制的,比如爱情。
在你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爱情找到了你,那就是现在我的二姐夫。二姐夫比你大九岁,比大姐夫都大,而且是个农村的穷小子。还不是咱们村里的。父母不同意,可是奈何不了你的执着。最后父母只能退而求其次,说坚决不能要孩子,你当时含糊地答应了。
如果你是林黛玉,二姐夫却绝不是知冷知热的贾宝玉,他就是个仅识几个字的普通农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不会以为这世界上有纯粹的爱情。男女结合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传宗结代,否则就会成为笑话甚至耻辱。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你却像着了魔似的,在母亲哭着喊着甚至跪下求你不能生孩子,你还是拼着命为二姐夫家里添了一个儿子。
你说:“如果不能为人家生孩子,怎么能算得上是人家的人?”
你又说:“这是女人的责任,就是死了也该做的。”
因为这个,你后来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几度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也极难引起我的同情。我觉得这是你自作自受,活该!
生了孩子后,你的病立刻就犯了,迅速,猛烈,你连月子都没坐完就病倒了。这次特别严重,睡在炕上动都动不了,连翻身都困难。那时的二姐夫不得不说他是个人渣,不仅违背了当初的爱情誓言,还不顾你的死活,整日喝酒,喝醉了就回来和你吵架,嫌你无用。母亲听说后,放下农活就赶了过去。
我那时正放着暑假,我没去。那个夏天对于我的记忆,简直就像噩梦。你病了,母亲陪着你;在杭后学木匠的哥哥被电钻打穿了手掌,父亲去陪了。当时大姐已出嫁,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个夏天,我独自割完了十几亩小麦。每天早晨割到中午,吃几块干烙饼接着开始割,暴晒的太阳要把皮肉融化,尖锐的麦芒刺入皮肉,又痒又痛,被汗水浸泡,难受得要命,那时我简直要疯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倒是极有意义的一段人生体验呢。
不说我了,说你吧,否则就变成了我诉苦了。
母亲回来叙述你的情况,我当时愤怒得差点跑过去把二姐夫狂揍一顿。不过那时我不足一百斤的体重,体育成绩都达不了标,估计过去也是挨揍的份。
你躺在炕上,连吃饭都得人伺候,二姐夫勉强维持让你活着已是良心未泯,何谈帮助你翻个身了。因为长时间睡着不动,加上身体浮肿,当母亲看到你时,小腿的皮肉已经溃烂,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皮肉。母亲因此和二姐夫大吵,二姐夫赶母亲走,她要带着你一起走,最后你没为母亲做主,说这是你的命,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母亲负气离开,走到村后的马路边等车,站在路边哭了许久,几趟车过了,她都没上。夜幕降临时,她还是忍着屈辱返回到你家里。
母亲通过各种渠道,比如求助村里人,找二姐夫的亲戚,在大家的劝说下,二姐夫终于幡然醒悟,一改往日的坏毛病,把你送到了医院。或许是自身还存一些善念,或许是母亲的感召,或许是你无条件付出的感动,二姐夫从此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也终于把家经营得像个家了。而且完全没了脾气,面对你的婆婆妈妈的唠叨,他总是嘻嘻哈哈。甚至在后来,我在你家里,几拳把他打得头破血流,他只是看着我说:“你是我的小舅子,我不还手!”
现在你们搬到城里,生活过得安宁而和谐。从二姐夫的兄弟姐妹们对你的尊敬当中能够看出来,你很幸福,我很欣慰。同时又为年少时对你的冷落说句抱歉。你和二姐当初离开农村,来城里投奔我,我不仅不帮忙,甚至躲着连面都不见,想来真是惭愧。而你,自始至终对我没有一点怨气,因为我家里的事,你几次放下工作跑过来。每次我去你家里的时候,你总是热情地接待我,以及二姐夫和他的家人都对我极好。
谢谢你,二姐,虽然我不认为你的无底线的忍让和妥协是对的,但你终于让我明白,这个世界是有因果轮回的,哪怕你当初像傻子似的执着,最终还是拥有了该拥有的。我不能强求你和我的三观全同,但我还是非常感谢你。现在的二姐夫每次和我谈话,言语之间总是流露出对你的感激,我也一样。
年过半生,力争做一个强人,就像一只刺猬,不靠近别人,也不让别人靠近,结果在被别人伤害的同时,也在伤害着别人。快意恩仇的同时,自己也伤痕累累。最近我总是在想起你的过往,我想我哪怕有你的一点点的容忍,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朝闻道,夕死可矣,但愿我的后半生多想想你的前半生,不去伤害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