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陆安知
文章首发于安知故事(anzhi1900)
我和老陈之间的恩怨,打从我一出生就开始了。
我叫陈雯雯,老陈是我爸,但我从未叫过他爸,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
老陈从未和我说起过我的身世,但是邻居的阿姨大妈们,个个都是闲着无聊的主,见到我就开始窃窃私语,说“这不是那个捡来的孩子吗”。
所以啊,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
据说我刚出生时,亲生父母嫌弃我是个女孩,本来准备把我丢掉,后来经人介绍,才把我送给了老陈夫妇。
亏了老陈,否则我早成一个孤魂野鬼了。
老陈自己一直没有生个一儿半女,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从那时起,我就成了陈家唯一的孩子。
听老陈说,小时候,我特喜欢骑在他脖子上,让他带着我到处逛,我在上面乐呵呵地笑,老陈也跟着笑,还没笑完,一股暖流从脖颈处流出……
老陈把我放下来,手忙脚乱一顿收拾,骂骂咧咧地说我恩将仇报,说我尿坏了他的白衬衫,下次再也不带我玩了。
第二天,他又兴致昂扬地把我架在了脖子上。
老陈其实并不温柔,他总是凶巴巴的,一不高兴就开始骂骂咧咧,满口脏话连篇,跟别人说话开口全是“老子”和“卧槽”,可在我面前,除非气急了,否则他从不说脏话。
我妈笑话他怕女儿,他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懂个屁!外面那些大老粗不值得我对他们文明,但女儿可不能跟着我学坏了!”
我妈听完,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我慢慢长大,越来越皮,天天和一群男孩子混在一起爬树摸鱼掏鸟窝,一言不合就和他们打架,仗着长得快,总是赢多输少。
有一次,一个小朋友眼看着打不过我,开始采用口水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野杂种”。
在我们那,这是一句极其恶毒的骂人话语。
我气急,疯了一样冲上去推倒了他,对着他又抓又咬,后来有大人路过,才强行将我拉开。
那小孩不服,继续说道:“你又不是你爸妈亲生的,不是野杂种是什么?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杂种!”
我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老陈赶过来的时候,我坐在地上哭,一群小朋友在边上看热闹,那小孩还一口一个“野杂种”地骂着。
啪!老陈一个巴掌打在了那个小孩脸上。
这个巴掌导致了两个结果,一个是我突然不哭了,另一个是小孩把家长叫过来,双方家长打了一架,打得鼻青脸肿,后来好几年都没有来往。
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因为我不是爸妈亲生的,我和别的小朋友就不一样。
由此,我的自卑感开始肆意生长。
身边对我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我渐渐变得内向,变得敏感,不爱跟人说话,沉醉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慢慢地,其他的小朋友也不爱跟我玩了,主动远离我,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瘟疫似的。
我很笃定,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我不是老陈亲生的。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怨恨老陈,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至于具体错在哪,我也不知道,小孩子的逻辑总是这么不讲道理。
虽然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好,但我开始有意地疏远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个假想敌。那时,我想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逃”,逃离这里,逃离老陈,逃回我亲生父母那里去,但最终都没有付诸实践,因为我并不知道我亲生父母在哪里。
但我和老陈的梁子,由我单方面结下了。
初中,我在距家十几公里的镇上读书,平时住在学校里,每个周五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
很多同龄的孩子一开始都很不适应,天天想家,一到返校就推三阻四,一到回家就归心似箭。
而我正好相反,周五回家磨磨蹭蹭,周日返校一马当先,要不是当时学校周末要锁宿舍,我压根就不准备回去。
我那时很享受那种远离老家的生活,不用天天回家,心里反而轻松了,初中人更多,来源更广,他们大多数不知道我的底细,不会有那么多人背地里说我是“野杂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戴着有色眼镜看我。
我感觉自己迈出了逃离的重要一步,心中无比畅快,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就在这个时候,老陈出事了。
那年,老陈在矿上上班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被一块滚落下来的石头砸中,当场倒在了地上。
当时情况非常危急,几乎命悬一线。由于失血过多,加上手术的原因,最初的两天,他都是昏迷的。
我一直以为我是不在乎他的,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揪得很紧,如刀绞般难受,蹬上自行车奋不顾身地往医院冲去。
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我妈劝我回去上课,怎么劝都劝不动,只好由着我。我在医院里守了老陈两天两夜,几乎没怎么合眼,我听到他在昏迷的时候,一直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两天后,正打着盹的我,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老陈在喊“雯雯”。
看到他醒了的那一刻,心里一直高度紧张担心的我,突然抱住他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老陈就只剩一条腿,每日拄着拐杖生活。
老陈断腿之后,从矿上退了下来,在镇上盘了个小门店,帮人修车,由于腿脚不利索,生意也很一般。
我妈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但她收入也不高,我们家里长期处于经济困难的状态,饶是如此,他们始终没有亏待我分毫,该有的我丝毫不落后于别人。
我上了高中,在县城里,课程变得很紧张,一周只有半天的假,常常好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我突然变得很恋家,很想家,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老陈和我妈。
我成绩很一般,又懒散怕累,总觉得高中读书很苦,一直变着法子偷懒。我经常在电话里和老陈诉苦,老陈没什么文化,也不懂读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好好读书,我问他为啥,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陈的安慰和劝说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我依旧我行我素,并且在后来的有一天,逃学回到了小镇上。
老陈在修车铺看到我的时候还挺高兴,停下手中的活跟我嘘寒问暖,但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劲,问我:“今天周一,你不是要上课吗?”
我若无其事地和老陈说道:“读书太苦了,家里条件又不好,要不我出去找工作吧。”
我从来没见老陈那么生气过。只见他气急败坏,奋力把手上的扳手往地上一摔,扯着嗓子朝我吼道:“陈雯雯,你给老子听着,家里不用你操心,莫说是断了一条腿,老子就算另外一条腿都断了,也要让你读大学!你给老子滚回学校去!”
听到这,我突然就哭了起来。
不是因为他凶我骂我,而是因为看到他断了的那条腿上空空的裤管,我的心突然针扎似的疼。
老陈发完了火就赌气坐在一旁,烟抽完了一根又一根,眼神里透着无尽的失望。
我默默收拾东西,再次搭上了去县城的车。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冒出过退学的想法。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被老陈吼了一顿之后,我突然觉得上学好像没那么可怕,并且在几个月后喜欢上了那种紧张的状态。
因为学习刻苦,我的成绩一路高升,从濒临班级垫底,慢慢爬到了前几名。
三年之后的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首都的一所重点大学。
老陈乐开了花,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到处炫耀,说不愧是她的女儿,有出息。
但紧接着,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到了我们面前:没钱。
自从老陈断了腿之后,我们家一直过得很拮据,一边要供我上学,一边有日常花销,赚的钱都被花得差不多了。
之前那个矿是个私人老板承包的,出事之后,老板甩下几万块钱就跑路了,老陈做手术的钱还是拿的家里的存款。
如今好不容易熬到我高中毕业,家底却几乎已经被掏空了。
那个时候助学贷款还没有普及,至少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我连听都没听过这回事,老陈就更别提了,他连取款机都用不利索,更别提办贷款了。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借钱,到处讨好,但处处碰壁。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我舅舅家里。
我舅舅是我们那一帮子亲戚里经济条件最好的一个,而且为人并不小气,但他对我没有什么好感,一方面因为我是女孩,一方面因为我不是他亲外甥女。
我爸上门的时候,他还客客气气的,一听到要借钱给我上学,脸立马就拉了下来。
“妹夫,不是我说你,要是你自己的儿女也就算了,一个抱养的,还是个女娃娃,迟早都要嫁人,你们家也不容易,何必花这些冤枉钱呢?我也是为了你好……”
他说这话时,我就在旁边,他竟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即使当时我已经18岁。
我心里赌气,又觉得屈辱,拉了拉老陈的一角,悄声说:“要不算了吧,我不读了……”
老陈白了我一眼,竟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陈只有一条腿,他下跪的时候,真的是半个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不算大,但是深深刺痛了我的耳膜。
在我18年的印象中,除了敬神礼佛,他从未下跪过。
看到这个阵势,我舅舅傻眼了,赶紧把他扶了起来,二话不说当场掏钱。
老陈的这一跪,才彻底将我送进大学校园。
所以直到今日,我仍然觉得,我的大学不是我自己考来的。
那是老陈,倾尽全力,用他仅剩的另外一条腿换来的。
大学的时候,我观察过身边的同学,很多人和父母打电话都是父母在那头嘘寒问暖,自己在这头敷衍了事,除了没钱基本不和爸妈联系。
但我和老陈的情况,刚好相反。
老陈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跟我通话的时候,他只会问“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用?”,其他时候,都是我在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没了。
老陈做手术的时候没有处理好,每到南风天,截肢的地方就会锥心刺骨地疼,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但他一直都忍着,我每次问起,他也避而不答。
每一次给他打电话,我会挨个把工作、吃饭、睡觉、身体等各种问题挨个问一遍,问到他都不耐烦了,在电话那头嚷嚷道:“你莫管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后来我妈告诉我说,他是怕自己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
整个大学生涯,我一直都很努力,年年得奖学金,每次把拿到的奖学金给老陈的时候,他就开心得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一样,到处宣扬嘚瑟,说他女儿上学都能赚钱,而且那笔钱碰都不让我妈碰一下,说是他女儿的钱都只能归他。
但其实,一转头,他马上又把所有的钱都打回了我的卡里,还不断往我卡里添钱。
我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在大学会时不时去找兼职,所以我的生活费一直都是够用的。
但老陈不管,每个月固定给我寄生活费,愣说是怕我嘴硬不好意思要。
毕业之后,我在省城找了个工作,通过工作认识了男朋友程力,并带他回去见了老陈。
老陈还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喝了两杯酒以后,扯着程力的衣服说:“小程,好好对待我们家雯雯!你得发誓,发誓要一辈子对雯雯好!如违此誓,五雷轰顶!”
本来挺轻松的场合,硬是被他一番话说出了歃血为盟般的气势,程力被吓得不轻,赶紧应承发誓。
我妈在一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白了老陈一眼,说道:“一天到晚净瞎说,你要再这么下去,再好的女婿也被你吓跑了。”
我也在一旁跟着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就噙满了泪水。
结婚那天,程力开车来家里接我。
老陈比我还激动,程力一来就拉着他的手,说着一堆把女儿交给你,要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
本来挺稀松平常,末了,他突然来了一句:“你要是将来欺负她,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我妈赶紧拉开他,堵住了他的嘴,啐他道:“呸呸呸,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
老陈自知语失,在一旁尴尬地笑。
婚礼上,估计是多喝了几杯,老陈话突然多了起来,一直喋喋不休地要和我说话,一度耽误婚礼进度,被我妈硬生生拉开。
那天老陈喝了很多酒,婚礼结束的时候,他喝得醉醺醺。
我妈扶着他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我想起了什么似的,朝着他喊了一句:“爸,小心点!”
老陈回过头,突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