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月落经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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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骨节

我记得我妈说过人活在这个世上靠着的就是那一段骨节,尽管我觉得姐姐的骨节早就生了锈。

堂姐比我大四岁,姓孙,单名一个月字,我很喜欢她的名字,我觉得月字代表了高洁美好的事物,姐姐却不以为然,她说月亮挂在天上才是月亮,落到地上只是一个坑坑洼洼的球而已。

01.

我出生在一九八九腊月到来的第一天。

那年冬天很冷,但凡下过一场雨,就会有一串串形如葡萄的冰凌挂在院门口的杨树枝上。我妈说秋收后堆在屋前檐下的稻秆都被冻得像棒子一样邦邦硬,放进土灶的炉火里时总要先噼里啪啦地响上一阵。

厨房里盛水的大缸每天清早也被冻得结了一层不薄的冰,取水前要先用水瓢在上面凿出一个窟窿,有的时候水瓢前夜忘记在水里,就连水瓢也一起冻住了,我妈于是特意用稻草编织的麻花绳将红底大花的旧棉被绑在水缸的最圆的一圈肚子上,仿佛给它穿上了一件喜气的大棉袄,底下还有一尺高的缸体露在外头,我妈又将稻草捆成一捆,像烧柴一样绕着水缸围上一圈。

家里养了两年的大黄狗在我出生的前几天刚刚下了几个短毛的崽子,我妈用我爸袖笼破了一个大洞、棉絮从里头钻出来的黑色棉袄摊开给它们垫在身下,小狗的腿刚能站起来,就整日喜欢往袖子里钻,好像棉袄成精了一般,自己舞动起来。

从冬月的下半旬开始,一岁多的三色母猫夜里就不再出门了,一入夜它就安安静静地团起身来窝在离我小床很近的三人沙发的一角,我妈觉得她一准也是怀孕了,虽然肚子还显不太出来,所以调整了给她的伙食,特别多加了一些鱼糜进去,它窝着的那个沙发角落后来在我六岁那年某次停电的时候,被我玩蜡烛烧了一个老大的窟窿,我妈每次回忆起这件事情就会笑上一阵。

屋后院的菜地里只剩下稀稀拉拉几颗外皮枯黄的大白菜,我妈说让它们仍然长在地里可以保鲜,如果摘回来放到家里,反而会因为带着阴冷的潮气让它甜嫩的芯子先于外表腐烂掉,而切开之前是谁也瞧不出来的。有一垄地上面整整齐齐地铺着稻草,下面撒了鸡毛菜的种子,当时还没有冒芽,但是腊月过完就会迎着料峭的春风长出来。

也就是在那个冬天,堂姐家的大门被要债的人卸下给扛走了。

02.

大妈带着大伯和刚满半岁的儿子躲到了自己娘家去,将偌大一个家丢给了刚满四岁的姐姐,他们走的时候只和爷爷奶奶交代了两句给口饭吃,其他不用管,至于欠债的事情提都没提。很多年以后,大妈还为她当年的巧思而得意不已,她说,等要债的人上了门,看见屋里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剩一个女娃娃,一定也会心肠软掉再也不来的。

要债的起初不信真有人能将自己的女儿和家都丢下,隔三差五不分时间就突然上门,这么陆陆续续坚持了一个多月终于是灰了心,说不清为了泄愤还是真的能够抵钱,就把堂姐家的大门给卸掉了。冬天的寒风像串门似的进进出出,将本就不多的热气几乎全部卷走,奶奶看着堂姐可怜,将一条带着五颜六色补丁以至于看不出原本颜色和图案的床单的两个角用铁钉固定在空空荡荡的门框上,这下子寒风便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不时地将床单吹起翻转又放下。

我妈说如果那会儿没有我,她一定会把堂姐接到家里来暂时养着,但是有了我,她再要照顾一个孩子就分不开身了。我小叔当时刚娶了我婶婶,婶婶是四川来的十分娇俏的小姑娘,堂姐跟在她后头吃过几天饭,因为不适应吃辣拉了好几回肚子,无精打采的脸上白一块青一块的,总是耷拉着脑袋,仿佛是一棵刚刚变黄的豆芽菜。脸孔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瘪下去以后,原本就和算盘珠一样黑亮且大的圆眼镜就更加凸显出来,显得楚楚可怜,尤其是她还不爱说话,哪怕家里连门都没有而且只剩她一人,她也不肯去和爷爷奶奶挤一张床睡。

因为欠缴电费,所以电器也不能使用,奶奶在入夜前总会帮她点上一根蜡烛,她就那么守着那束摇曳的脆弱的亮光,有的时候还会将冻成酱紫色的小手靠过去,有一次忘记挪开了,被烫掉了一块蚕豆大小的皮,她自己给自己的手吹气,然后小声地哭一会儿就自己去睡了,我妈说那个时候听到过她哭,那声音就像是刚出生眼睛还没睁开的小猫因为吃不上奶或者感受不到妈妈而发出的。

03.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家地里的香瓜藤开始干瘪了下去,虽然表面仍旧维持着往常的鲜绿,就好像它把养分都输送了果实而自己则如同渐渐被抽干的血管一样萎缩了,这个时候的瓜肉最为香甜而且熟糯,我妈总是舍不得尝一口,洗净以后,用铁勺子椭圆的侧边刮下来慢慢地喂到我嘴里,我妈说我每吃一口就会笑一下,吃完以后因为不明白已经吃完的意思还要她哄一会儿才能不哭。

我已经长得圆圆胖胖的了,皮肤随了我妈,白里透红的,我妈的亲妹妹也就是我姨几乎天天都哒哒地踩着自行车来看我,我妈说我姨那个时候还没有嫁给我姨夫,她总是念叨着将来希望生一个和我一般模样讨喜的女儿,她总给我织毛衣、织袜子、织帽子,直到我会走路了,我妈不用像监视器似的老瞧着我才开始动手自己给我织,她总觉得我姨的手艺不如她,花色的搭配也不如她选择的好看,她说有些东西是天生的,生女儿的妈妈审美总是会更好一些。

这个时候,大伯和大妈带着走路已经很顺溜的儿子也就是我堂哥回来了,我姐本应该在去年的九月入学,如今已经迟了一年,为了节约幼儿园的学费,大妈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让我姐姐跳过小班直接上了中班,人家读三年,她家读两年,她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了很多遍,每次她那暗红色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一说话就往外喷唾沫星子,就像是一个过熟的南瓜自个儿在那吐籽似的。

他们回来以后,堂姐比以往更加辛苦,辛苦这个词安在一个四岁的女孩身上是那么不妥当,就好像穿上了成人衣服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别扭的。

长大以后我仍然没有想明白,是什么把堂姐的心打磨得那么圆润,毫无棱角,我没有瞧见她生过气,没有听见她大过声,每次大妈总是在院子房间随处哪里想到什么就扯着响亮的粗驴嗓子喊姐姐,姐姐总是轻声答应。

04.

从我小的时候开始,一年四季就没有清闲的时候,春天枯黄的土地像被仙女施了魔法,开始五彩缤纷起来,我忙着采桃花油菜花,后来忙着爬树采桃子采枇杷,碰上够不着的树枝,利用着身体的重量生生将枝头折断也是常有的事情,采的果子常常分不清是生是熟,拿回家尝了一口发觉不甜就随手扔掉了。夏天的时候,我最爱做的事情是和爸爸一起划船,在半河碧绿的荷叶中像一条自由的鱼儿一样到处穿梭,顺手还要折几朵开得最美的荷花带回家,夏天还有一件事情最为乐意去做,就是在稻田灌水口蹲着用一个细网眼的沥水篮接水,只消几分钟,总能有一些收获,一指长的穿条鱼是最为常见的,这鱼虽然味道鲜美,刺却很多,我不爱吃。秋天的时候一放学我就会跑去田里,最开始我也帮我妈割稻,但是我总用不好镰刀,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手,我妈就不再允许我去了,我开始给她送水,送完就在田埂边像风一样跑一阵子,然后等着我妈回家做饭。冬天是我一年最为懒惰的时候,不上学的日子,我就爱窝在床上不起来,虽然躺着,嘴里却没有闲着的片刻,就像一只刚出生在巢穴里的幼鸟,嘴巴里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

姐姐偶尔会来我家住,和我挤在一个被窝里,那个时候我们会学着大人说话,谈遥远的未来,好像我们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似的,说不了几句话姐姐就会先睡着,她睡觉很乖,睡着以后几乎不动一动,连呼吸的声音都如同微风一样细不可闻,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兴许是太累了,就像我妈同我一起睡觉,也是早早地就会睡着。

我家的三色猫在冬夜会爬到我的脚边睡觉,我妈说我经常踢到它,它也不恼,只继续睡,仍然睡在我的脚边。隔天起床,我总是一个人在床上了,连姐姐几点起的,我都一无所知,她起床以后总会帮我把被角掖好,好像昨夜她根本就没有来过。

05.

这些夜晚中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那是一个冬夜,大概是满月前后的日子,所以关了灯以后外头仍然很亮,不像是夜晚的牧歌倒像是黎明的序曲。月光透过纱帘照射进来,薄如蝉翼的纱帘上一个镂空的蝴蝶转瞬之间好像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在清风的伴随之下,舞动着轻盈的翅膀。

清冷的月光继续倾泻,穿过栅栏状的柚木床头,泼洒到姐姐的浓黑头发上、她的脸上,将她灰暗的面容一瞬间点亮了也发出同样生冷的光辉。她纤长而浓密的睫毛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两道一动不动的泪痕,她粉嫩的双唇静静地卧在挺翘的鼻梁下头,像一片弯起的荷花瓣儿,她呼出的热气和月亮的银辉交织在一起,让我分不清楚哪些是月亮的,而哪些是她的。

因为欠债的关系再加上堂哥的体弱多病,姐姐家的平房一直就没能再往上盖,那个年月的农村,你家的楼盖得越高,旁人看你的视线也摆得越高,你家的是平房,和人说话,旁人的眼睛都不看你的脸,只看着你的脚,姐姐自小便觉得自己仿佛低人一等,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母亲勤快女儿就懒,这话是说我的,反之亦然,这话则是说姐姐的。我妈很瞧不上大妈,家里不知道拾掇,抓把瓜子就往人群里凑着聊天,磕了一地的瓜子壳。

大妈却好像半点没察觉,逮着我妈就要炫耀堂姐有多能干,才三年级,大冬天的棉袄都会洗了,洗得还挺干净。有的时候我在旁边,听了不免有些担忧,怕我妈也要让我洗棉袄,我平常吃东西很不留神,一件棉袄穿不了几天就得洗,那我的手指不得冻成冰棍吗?冻成冰棍倒也不可怕,最怕的是春天来了,天热了,冻疮化的时候,我见过春天时姐姐的手指,她本身皮肤就黑,又要常年干活,几乎没有白净的时候,冬天的手冻得跟充了气似的,一热以后充气的地方裂开了口子,里头红白粉的肉就露了出来,带血的脓水好像总也流不完,她见我盯着瞧,问我是不是觉得恶心,我想点头,但怕她伤心,直摇着头说不恶心不恶心,我想牵她的手表明自己说的是真话,但是犹豫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动。即使在没有冻疮作祟的夏秋季里,我也常见到姐姐揉搓着手指,似乎已经不是出于一种需要而是变成了一种习惯。

06.

等我上到小学的时候,姐姐已经五年级了,她的成绩不错,拿了几次奖状,而且越往高年级越是不错。随着身高的增长,身材比例也格外出挑,像一株逐渐长开的天鹅绒海芋,尽管起初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起眼。

每天放学总是她从高年级过来接我,我放学比她早,就在教室里等她,春夏的日子还好,太阳晒得久,到她放学天空还是亮堂堂的,可是深秋及至冬天就不行了,我坐在教室连课本上的字都看不清,整个楼层都走光了,我一个人呆着害怕,可又不敢跑去高年级的教室等她,姐姐知道以后送了我一枚塑料做的观音像,她说这是她外婆去世的时候,她妈在庙里给她花两块钱求的,观音的部分是绿色的,夜里还会发光,有了这光就不用害怕了,我捧在手里直觉得新奇,我还没有见过夜里会自己发光的东西除了星星和月亮,我捧在手里头的时候,就像将月亮捧在手里头一样,等到天真的暗沉下来,我才发现这并不是月亮,这光连书本都照不亮,绿油油的而且凹凸不平,那个时候我又想起姐姐说的话:月亮挂在天上才是月亮,落到地上只是一个坑坑洼洼的球而已。

由于中考的关系,姐姐初三年的暑假头一次赶在了我的之前,我每天上学从她家门口经过,都要投去艳羡的目光,只是很少能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因为她那个时候已经很少出门了,也不常来找我玩,而当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总是意兴阑珊的样子,我妈告诉我,姐姐和我处在人生的两个不同的阶段,所以彼此没有话说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以为我们相差的是那四年,我花了很多年才懂得,那从来都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差异。

07.

我不记得那天是几号,只记得前一天是中考成绩公布的日子,我起床很迟,每个假期的早上我都起得很迟,有的时候即使醒了也赖在床上不肯动弹,我妈说没有心事的人就是这样,躺得下睡得着。如果不是姐姐翕动鼻翼像蜻蜓扇动翅膀一样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可能还会继续躺着直到我妈叫我吃饭。

当我爬起来的时候,姐姐正坐在对着我床尾的一张四角矮板凳上,她额头上的碎发因为夏天出油的关系而被粘连在一起像一道道蜿蜒的藤蔓,她的眼睛和头一起低垂着,双手合握夹在两个骨头凸出的膝盖中间,整个人仿佛因为怕冷似的蜷缩了起来,除了一抽一吸之间变大又变小的鼻孔还有那时不时像被电击了一下抖动的双肩,她同一半露在外头一半埋在地里的树根没什么两样。

她听到我身下木板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动,才抬起黑亮的圆月般的眼睛注视着我,只是片刻,那眼睛便晶莹了起来,接着像蓄满了水的池子一样开始缓慢地溢出眼泪,同时她红中带黑的两瓣嘴唇像夏天挂在枝头的黄瓜一样向下弯曲,仿若被割破了手指或者失去了心爱宠物的孩子那样哭泣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她孩子气的一面。

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因为那一刻她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鲜活了起来,我总以为她先于我很多年长大,当我开始长大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变老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当时的她和我一样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他们不让我上高中!”我手忙脚乱地安慰了姐姐很久,她才平静下来,吐出这么几个,每一个字都像是她用力咀嚼过的,带着一种支离破碎后又被重组的感觉。

“为什么?”前一天公布的成绩,虽然姐姐的发挥一般,但是已经达到了高中的录取线。

“他们说女孩子读书没有用!”

当时的我没有办法理解这句话,我不知道大人们判断“有用”的标准是什么,但我的第一个反应却是,“那他们将来会不会也不让我上?”

08.

姐姐听完这个问题,还汪着泪水的眼睛一滞,她呆呆地看着我,仿佛遇到了一道全然不会解的题目,甚至连题目本身都无法读懂。她几次张嘴,最后却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抿紧了双唇什么都没说,泪痕此时已经干涸凝结像一道流星划过的灰白色的尾巴还残留在她的脸上,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又回到了往日那种温柔,更准确来说是逆来顺受的表情,她用关节突出、手指粗长的右手轻轻地从我的头顶一直抚摸到发梢,我留着长发,从二年级开始早上才自己梳头此前一直是妈妈帮我梳的,而姐姐一直留着短发,她总喜欢摸我的辫子,摸的时候就好像在摸自己的头发一样轻柔,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棵在月光下摇曳的桂花树。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就像是在她鲜红伤口的血肉上又再次划开了一道,我常常手握着什么而不自知,这是生活幸福的人的通病。

姐姐上了一所职校,那三年里我更少见到她了,难得假期见面,她会和我讲述在学校发生的趣事,但是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语速就开始变慢,就像一辆即将进站的火车自然而然地减慢了速度,我听见里头有一点哀伤的情绪,“这里挺好的,就是没什么人读书!”

毕业以后,姐姐进入了我们当地的一家机械厂工作,我每次遇到她,她都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工作服,那蓝色并不难看,不过由于姐姐的皮肤随了大妈偏黑偏红了一些,所以并不相称。此时的姐姐已近一米七的个头,虽然四肢纤细,却受了大骨架的拖累,所以背后看去硬朗得过了头。机械厂的工作很是辛苦,姐姐的头一年就是在长了水泡,瘪了水泡,又长水泡的循环中度过的。她来高中看我,给我带了水果,我们高中部的管理很松散,谁都可以进去,我喊姐姐去我的教室坐坐,姐姐摇了摇头,她连大门都没有踏进去,只是仰着头看我给她指的那栋贴着白色墙砖的教学楼,教学楼的楼顶是仿欧式的像撑开的伞面一样的圆顶,圆顶也是白色的,上面镶嵌着某种透明的材质作为装饰,在阳光下闪着白砂糖似的光辉,她看得眼睛发直,连脚尖都不自觉地垫了起来,当她的脚落下来的时候,我又想起几年前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女孩。

09.

我大一那年得知姐姐要结婚了。

我之前已经见过了我姐夫,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订婚,我第一眼就不太喜欢他,姐夫的个子很高,这点和姐姐很般配,但除此之外他的外形上实在没有出挑的地方了,脸太瘦长,鼻子又太过凸出,像一张削尖了下颚角的马脸,嘴唇很薄,简直是用勾线笔画的两道粉印子,我从小就听人说嘴唇薄的人生性凉薄,这让我对他更没有好感,除去外形,他讲话做事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里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俏皮话。

可我发现除我在内心偷偷反对以外,家中的长辈包括姐姐的父母都是清一色的支持,也许只有我把姐姐当作月亮,想着她应该找一个和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男人做丈夫,可是在旁人心目中她只是那个落到地上的坑坑洼洼的球而已。

唯一能够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姐姐看他的目光,她像葵花看着太阳那般专注地、旁若无人地看着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她的视线总是跟随着他缓慢移动,她很久以后才发觉我在瞧着她,像初恋中的少女那样羞涩地低下了头,姐姐笑的时候脸颊很好看,宛如一分为二的满月。

姐姐结婚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只是还没有显怀,她的假睫毛很浓密,让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像做了特效一般夸张,不过仍然是漂亮的,每个女人结婚的时候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美,就像花开到了最为艳丽的时候。那是一个小酒店,并不气派,礼堂的装饰主要是一些粉色的雪纺布和纯白的欧根纱,新娘需要走过一扇用花朵和藤蔓做成的拱门,上面的花也是假花,远远看着很美,可是走近的时候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现每一片绢布做的花瓣上都沾了一层灰或者已经褪了色,我看着那些花朵,像发现某一个我自己还不明白的真相一样惴惴不安。

姐姐的女儿出生在腊月,和我的生日只差了三天,姐姐笑着说,这样好记,以后兴许还能一起过生日,更加热闹。姐夫给孩子起名字,他说姐姐是大月,生的女儿就是小月,姐姐不同意,让换一个字,我问姐姐月字有什么不好,姐姐说字没有什么不好,是命不好。

10.

姐姐的月子基本是在娘家过的,我妈和婶婶还有我已经年迈的奶奶轮流照应着,听我妈说姐姐的婆家没有来瞧过一次,还在外头指责姐姐常住娘家的行为,所幸姐姐还有姐夫可以指望,虽然他四体不勤,带孩子喂养孩子皆指望着姐姐,但是至少他陪伴着姐姐,他还能用那些俏皮话逗姐姐开心,我觉得他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姐姐的产假没能休完,她就回去上班了,大妈逢人就说,姐姐这样非把身体累坏了不可,虽然这样说,她仍然将家务活都留给姐姐,嘴里念叨着:我帮她带孩子,哪还有力气干活,姐姐像打两份工一样,一份在白天,一份在晚上,睡觉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相隔一段时间后再见到她的时候,仿佛我们两个经历的时间流速完全不同,岁月着急地在她脸上刻着一道道的纹痕,曾经因为姐夫给她带来的那种明媚的光芒从她的脸上渐渐退去了,她又变成了原本那种黯淡无光的样子。

姐姐升为车间主任的消息是我妈通过电话告诉我的,能在男人堆里脱颖而出,我知道她必然是付出我看不见也想象不出的努力,我发信息给姐姐道喜,她说等我回来给我买新衣服,她知道我爱漂亮,可哪有女孩子不爱漂亮,我让姐姐也给自己添置一些新衣服,她说不用浪费钱,她已经是一个妈妈了,不讲究这些,我在回忆里翻翻找找并没有发现她除了结婚那天的婚纱以外还有什么时候穿过裙子,甚至是鲜艳颜色的衣服都不曾有过,这让我想到很多年以前,我们的大姑将几大包旧衣服拿到乡下送给姐姐,姐姐尤其喜欢其中一条黑底印着彩色圆圈的半裙,半裙的有一条装饰的腰带,上面是一个镶嵌着水钻的蝴蝶,姐姐摸了很久,她说真的蝴蝶都没有这么漂亮,我没有问过,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从来就没有穿过,那条裙子和她美好过的青春一样,被掩藏在了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在没人察觉的时候早就发了霉,腐了烂。

11.

大学最后一年的上半学期,按照要求我开始实习,我一直想着要去大城市发展,对于未来抱有着很多不切实际在后来看起来甚至属于天真的幻想,但我仍然喜欢那个阶段的自己,勇敢且执着,其实准确来说是没有后顾之忧,也不用承载别人的梦想和期待。

在实习的第二个月,我慢慢开始在第一家公司站稳脚跟,也是在这个月,我得知了姐姐所在的机械厂破产的消息。

生活就像是连绵不绝的小山坡,刚有一点起色就开始下落。

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听到姐姐新的动向,送快递送外卖做私人烘焙,每一份工作的期限都不长,结束的原因各种各样,但归根结底都是无法兼顾工作和家庭,我和姐姐联系的频率也是在这一段时间开始减少的,我总是不太理解姐姐的选择,“为什么非得是你牺牲呢?”

“结婚就是这样啊,总要有一个人牺牲!”

姐姐说完这句话,如同慢镜头一般缓缓地垂下了头,她额头前面的刘海像扇面一样散落开来连同浓密的睫毛一起遮挡了她的眼睛,一种如同冬天般灰暗且凛冽的忧郁将她笼罩在里面,她哪怕只是地在自己的回忆里面随意走走,也能轻易地发现牺牲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我本来还想继续劝说她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我想说的是长久而美好的婚姻应该是互相之间的体谅,而不是单独一方的退让,可我已经长大了,虽然还不足够懂得,但是已经了解我们之间的不同,就像身处于不同的季节。

我正式工作的第一个新年还不太适应只有七天的假期,我第一次意识到了学生时代的安逸,我到车站是我妈叫了我舅开车来接我回家的,我在回来之前已经说了很多次不需要,我已经很多次从这个车站回家,熟门熟路,更何况我又不是个孩子了,我妈在接到我以后还念念叨叨地说,临近过年治安不好,再说开车过来一个小时都不到,不要紧的,她说话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变得像刀斧刻出的一样清晰而深邃,说完,她的嘴角突然放了下来,像是为了提起某个特别事情而做的开场白一样停顿了一会儿,“月月又怀孕了!”

12.

姐姐没有跟我提及这件事情,我们上次联系是前一年国庆节,她问我会不会回来,我说我约了朋友出去玩。即便如此,我觉得哪怕是刻意,她都应该告诉我,我能想出的唯一一种解释,大概就是怕我会责怪她。

大年初一见到姐姐的时候,我有一点诧异,因为她与第一次怀孕时容光焕发的面庞完全不同,她的额头和脸颊原本虽然不够白皙但是最起码光净的皮肤上遍布着已经退下去的暗疮和红色的带着油光的痘痘。

姐姐似乎很不愿意在我面前显露出她将再次成为母亲的事实,不停摆动着宽大的羽绒服的裙摆,尽量将腰板挺直,可是她的目光时而抬起,时而低下,她突然变得很外向地和我东拉西扯,问我的工作,问我的假期,问我的朋友同事,从一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像在绕着某个焦点不停地打圈。

“几个月了?”

“啊?”她对我突然的发问很诧异,也许一开始是真的没有明白,等到反应过来,悲伤和愉快开始在她的脸上交替出现,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因为复杂而无法归类的情绪,就像晴空飘来了一片乌云,“五个月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想起我们上次谈到她工作时说的话,我希望她拥有一个独立的人格,她不用依附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就像月亮即使没有太阳的照射它仍然是月亮,我没有再说这番话,因为我觉得这番话很空洞,尤其是它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能指责她什么呢?给她自己的生活雪上加霜吗?还是让她回忆一下自己的童年,能否确保自己的女儿不会变得和自己一样?我都不能。

可能是沉默的压力或者孕妇的敏感,姐姐突然哭了出来,这是我打小认识她以来,她第二次在我面前这样用力地哭泣,我搂过姐姐,让她靠到了我窄小的肩膀上,然后轻轻地用另一边的手去抚摸她的脊背,我从肩膀感受到她温暖而湿润的力量,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13.

姐姐说她本来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再要孩子,她童年时代的噩梦不断地在脑海中反复出现,就像是波涛不止的海面让她无法平静。

我不明白那她为什么又决定要留下,她说,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一个很白很胖的婴儿,那个婴儿穿着一件红色的肚兜躺在床上,他不停地扭来扭去,瞪大了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嘴里还发出咯咯的笑声,姐姐说她醒过来以后哭了很久,就不舍得了。

姐姐的儿子出生在五一假期后的第二天,我看她发给我的照片,虽然还皱皱巴巴的,但是已经能够想象得出以后白白嫩嫩的模样了,我想起我妈以前说过的话,妈妈和孩子之间的缘分是注定的,我不喜欢注定这个词,它和命运一样让人无力抵抗,当我们碰到某件不能坦然接受的事情时,就会用这些词来安慰自己。

新年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和新出生的孩子,是姐姐的女儿给我开的门,她比门把手高不了多少,瘦瘦长长的身形,皮肤偏黄,瘦削的脸型和挺翘的鼻尖像姐夫,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姐姐的翻版,尤其是她眼神中带着早慧女孩所特有的青涩感更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姐姐。

我坐在姐姐的床头,她仍然很瘦,却是一种不同以往的瘦,像秋天的丝瓜,仍然维持原先的形状,皮肤却已经枯黄,里头所有流动的鲜活的层次都已经干瘪只剩下了丝丝缕缕在支撑,我摸了一下她的手,她的冻疮比以前好多了,手指也开始恢复纤长,但却让老茧的痕迹更加突出,还有一些不知道怎么产生的、磨得像镜面一样光滑的疤痕。

姐姐的女儿坐在床尾靠着婴儿床,小手像拨弄玩具一样拨弄着弟弟的穿着红色虎头鞋的小脚。我没有见到姐夫,姐姐说他春节放假以后的每个下午和晚上都在邻人家打麻将。

14.

之后的两年里我越来越忙,在大城市生活的像海水一样将我包裹,我感觉到了时时刻刻都存在的难以逃脱的压力,我对于每次可以回家的假期都格外珍惜,尽管如此,我仍然很少见到姐姐还有她的孩子。

姐夫出轨的消息在这两年里陆陆续续地传来,一开始我妈告诉我的时候是从电话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放得很低,是那种要说某个秘密时特有的口气,她说完以后叹了一口气,说姐姐忙着照顾孩子还不知道这个事情,我想起上次在姐姐家看她时的情景,在说话的间隙,她偶尔会不自觉地垂下眼帘,让嘴角的弯弧和带笑的脸庞一起松懈下来,像中场休息一样变化了表情,但只是几秒钟,她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情和我继续聊天,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自己转瞬即逝的表情。

在我还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她这个秘密的时候,姐姐打了电话过来,我犹豫不是因为我妈再三叮嘱我不要掺和别人的家事,我犹豫是因为我更多地相信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戳穿,我记得我妈说过人活在这个世上靠着的就是那一段骨节,尽管我觉得姐姐的骨节早就生了锈。

姐姐在电话里一开始不说话,她每次不说话的时候,我都能想象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就那么等待着迟迟也没有开口,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即将迈过一道门槛却又将跨出去的脚缩了回去,她最终没有和我说什么,闲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15.

姐夫的出轨对象最初是浴室的按摩女郎,是我妈指给我看的,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皮肤白皙,像小羊羔皮一样柔软,走路的时候双腿拧得像麻花绳一样毫无美感,姐姐知道以后提了离婚,姐夫跪地声泪俱下地恳求了很久,姐姐和我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一脸的疲累,她的儿子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只是并没有长成姐姐梦里白白胖胖的模样,他好奇地用手不停扒拉着我背包上一个毛绒玩偶的钥匙扣,我摘下来打算送给他,姐姐推了回去,然后耐心地拽过儿子,对他说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我和姐姐感叹到去了大城市最怀念的是农村的秋天,每一种颜色都浓艳得像是用油画颜料描绘出来的,傍晚的时候,还能闻到像泡过酒的香梨散发出的气味,姐姐说秋天太忙了,没有注意过这些,我和姐姐说起好些年没有下雪,说起小时候打雪仗的趣事,姐姐说下雪可不好,要送孩子上学准会迟到,而且融雪的时候天气会很冷,时间教会我们的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面,而且我们朝着这个方向彼此已经越走越远。

我站起来和姐姐告别的时候,头一次看到了她的头顶,她原本像海藻一样浓黑而稠密的头发有些稀疏了,缝隙里总会露出一点肉色的头皮,额头顶端还有银丝夹杂在里面,好像夹杂了晶莹的雪屑。

在之后我又听到了姐夫新的出轨对象,有超市的收银员,有服装店的小老板,还有几个因为时间已经失去了印象,我妈说到的时候也不再带有稀奇的情绪,只是像唠家常一样说出来,一再重复的痛苦会使人麻木,对于自己和别人都是一样的。

两年后的一天,我加班到十点,整个人累得话都不想说,因为太累我居然忘记了那天是我的生日,看到我妈发来的生日快乐和红包才如梦初醒,她怕打扰我工作,最终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只是给我发了几段语音,提醒我好好吃饭,注意休息,领了红包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末了,她又发了一条只有五秒的语音:“哦哦,还有,对了,月月离婚了!”

16.

我听完那条语音愣神了很久,想要给姐姐打去电话,电话刚按出去又被我挂断了,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姐姐肯定已经睡了,后来我才知道姐姐其实没睡,她说她那段时间经常失眠,她不肯放弃两个孩子,决定都带在身边,为了不放弃孩子她就需要放弃房子,虽然那套房子位置偏僻,价格不高,但也总算是一个栖身之所。

我问道她为什么下了决心离婚,姐姐说,有一天她带着孩子逛超市,那天她很累,刚上完夜班,早上十点到家的,还没来得及睡觉,就开始做饭,做完饭洗好碗,孩子们都想去超市买零食,姐姐强打着精神去了,不曾想在超市碰到了姐夫,姐夫和一个姐姐从未见过的打扮时髦的女人毫不避讳地手挽着手,姐姐低头看看自己又是一身泥灰色的工作服,两只手,一只牵着女儿,一只牵着儿子,姐夫瞥了他们三个一眼,就若无其事地继续逛着,姐姐觉得那一刻她曾经所珍视的东西像冰面一样被人毫无怜悯地踩得粉碎,原来自己的婚姻啊,就像是一件因为年久已带来不了丝毫暖意的老棉袄,只能遮羞,而不能御寒!

离婚后的日子姐姐并没有迎来预期中的太平,大妈不断劝说着姐姐再婚或者复婚,好像婚姻是空气一样必不可缺,劝说无效后就开始破口大骂,姐姐说那段时间她不常回娘家,也终于知道了出嫁的女儿就没有自己的家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或者这么多年来她都在寻找一个家,一个能给她家的人,而现在她明白她自己便是自己的家,除了孩子以外,她不是一无所有的。

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哭,而是很平静,平静背后的讽刺、疯狂和爆裂,她通通没有说。

尾声.

假期结束的那天早上,我起床很早,我难得这样早起,我妈问我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我说醒了就没有再睡,我想起她以前说的没有心事的人才睡得着。

我走到了紧挨着院墙的马路边,因为我看到清早的朝阳升了起来,它周围的天空也被渲染得金光四射,在南边一轮几乎透明的满月还没有掩去,只是有气无力地垂坠在靠近地平线的天幕上。

这个时候我看到姐姐骑着电瓶车,前面站着刚到她下巴的儿子,后面坐着只差她一头高的女儿,从我的面前像流光般一穿而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我又会不会停下,但我知道我童年时代的月亮已经落了,而它将以一种新的方式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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