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术 第一卷:东隅(三十九)

他跨前一步,揽住了她,将自己的肩膀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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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命运的游戏(五)

葛颜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徐庶身后的墓碑,只一眼,便如触到一块滚烫的炭。

徐庶定定地望着她,欲语还休。逃亡的日子里,他和孔明不仅要随时防备身后的敌军,更是日夜都在担心襄阳城里的亲人。

话到嘴边,他却不知该从哪问起。

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的母亲,为何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葛颜不敢看他,眸中闪着无助的光。她又该从何说起呢?

猛然间,一粒砂石“砰”地撞开心湖。青囊子说过,这里已经被北军占领,徐庶为何会在北军的后方?

她顾不得什么矜持,一把抓过他的袖子。

“你如何到这里的?孔明呢?刘备的军队呢?他们去哪儿了?”

徐庶沉默,望一眼坟墓,神色凄然。

他是两天前从长坂赶到章乡的,在这里,他见到了母亲的尸体。石韬被随军押往纪南——离江陵城更近的地方,他只远远看到他一眼,却差点没认出来。

他的好友衣衫破烂,眼中无光,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臂上扎着条破绷带,与其说是扎起来的,不如说是血痂结起来的。那个曾经逍遥自在的山野人,像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两人没有交谈,匆匆押行的队伍没有给他们时间。使者不住在徐庶耳畔旁敲侧击,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葛颜愣愣地松开他,如遭重击。另一只手中还握着那个锦囊,她摊开手掌,锁绣精美到有些刺眼。那一瞬间,连日来的紧张、焦虑突然全部消失,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想不到。

“伯母不希望你回来……你不该回来。”她轻轻拉过徐庶的手,将锦囊放在他手掌上,扣紧了他的手指,正如徐母临死前交给她那般。

徐庶眉间一颤,紧紧握住了右拳,将那枚锦囊刻在肉里。

母亲做了最绝望的努力,以成全儿子的忠义。他明白锦囊的含义,可是,他做不到,也不愿做。

他做出了平生最艰难的抉择。他让母亲失望了。

葛颜等着他默默收起锦囊,没来由的,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口,几乎扼住喉咙。她再次抓住他的袖子,带着一丝挣扎。

“元直,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她有些失控,嗓音发颤,“伯母不想你回来,孔明也不想你走,你不知道吗!”

他难道丝毫没怀疑过,北军可能在人质身上做文章?只有徐母活着,徐庶才有可能归降,他们在招降的时候究竟耍了什么诡计?

徐庶没有回答。葛颜焦急地在他脸上寻找答案,没有,什么也没有。

也许他并不知道庞统的计划,更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真相,而唯一的知情人石韬,又完全被隔离开……他是不是被表象蒙蔽了?这会不会也是北军的手段?

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可怕的速度淹没她。

“元直,你听我说,我们不是献降,是被追上的……我们要去南漳水……然后,之前,在襄阳……”她试图解释,舌头却不受大脑控制,越解释越颠三倒四,急得她直想扇自己耳光。

那使者确实告诉徐庶,是庞统、石韬背叛了他们的友谊。他们和司马水镜结成一党,紧围在刘琮身边,主动献出他母亲,以换取名利。徐母在请降途中不堪逼迫,自尽而亡。

而诸葛亮的弟弟,诸葛均也掺在这趟浑水里。

使者到此打住,留白不说。他在向他暗示:诸葛孔明对他,恐怕未必那么真诚。

“我从未怀疑过他们。”徐庶认真地凝视葛颜,郑重道,“这都是我自愿的。”

他没有骗她,他早已明白所有事。唯一不明白的,只有那颗曾在小义与大义间摇摆不定的心。

葛颜却没听到一般。她已处在崩溃的边缘,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向徐庶解释,还是企图在悔恨交加的死胡同里,冲出一条生路。

“不,你不信,你听我说……在襄阳……在襄阳……”

眼泪一串串砸在手背,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抽泣,近半个月来的抑郁、痛苦、绝望,终于在此刻决堤。

“对不起,元直……对不起……是我,是我没能……”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那些破碎而无用的道歉,听在徐庶耳中,只觉心口被泼了千百瓶碱水,又酸又涩。

没有犹豫,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那一瞬间,通过颤抖的指尖,他触摸到同等份的痛楚。他跨前一步,揽住了她,将自己的肩膀借过去。

此刻的他们,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依靠。

青山绿水,鸟语婉转,这片地方确实适合歇息,适合长眠地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似乎又回到他的胸腔,只是那方心原,犹如一片风烟缭绕的废墟,只剩望不尽的焦枯。

……

葛颜回到小屋时,已过申时。炉上热着黍米和野菜,青囊子依旧倚在桌边。哭过一场后,她感到轻松很多,在外面的阳光下走了一圈,竟昏昏然有些困意。

那个脖颈有伤的樵夫盘腿坐在里间,小心翼翼地端着碗饭,冲葛颜羞涩一笑。

“还疼吗?”葛颜问道。

“不疼,不疼。”樵夫指着脖子上那圈厚厚的纱布,“先生医术好,缝线换药都一点不疼。”

“哦?”

“是那药水,装在小瓶里,从鼻孔滴进去。我一开始吓得气都不敢喘,先生好言劝我咽下去,我就惴惴吞了一小口,伤口竟变得麻麻的,怎么摆布都不痛了。”樵夫正在兴头上,手舞足蹈地描述着。

葛颜心下暗叹。这等麻醉术在古代足以称奇,他绝非普通的乡村郎中。她转回外屋,青囊子正埋头理竹简,用线穿成一捆捆。

“再过四五天,若没有意外,他就彻底好了。”他自言道,“介时,老朽也该启程了。”

葛颜不解地看向他。

“半个多月前,传来北军要南下的消息,那时我便想走。只是顾虑那位兄弟,他无亲无故,伤口又没恢复好,便搁置了离开的念头。”他解释道。

葛颜心不在焉地点头,一根横在心口的刺伴随回忆的搅动,传来阵阵钝痛。这感觉一直都在,只是暂时被其他情绪遮掩,如今它们是沙滩上搁浅的棘皮,赤裸裸地袒露,明目张胆地磋磨她:

襄阳治所里,那个虚弱苍白,满眼无助的年轻人,他躺在床上,手脚唇齿不住抽搐,他的生命伴随这种恐怖的节律,渐渐消逝……

“青囊先生,当你决定治好他时,有几成把握……”

青囊子放下竹简,好奇地凝视她。葛颜羞愧地低下头,自己这么问,是不是有些冒犯……

“九成。也可以说,只有一成。”青囊子倒并不挂怀,“从冲洗到上药,逐项环节尽心尽力,将人事做满,我便有九成把握救活他。但剩下的,全靠最后一成天命。譬如风噤之症,常于外伤七日后突然发作,虽也可急救,然病势猛烈,不易控制,患者多力竭气衰而亡。”

风噤之症即破伤风,蒯良正是因此而死。

“天命非你我可控。”他叹了口气,“老朽今年六十有三,行了大半辈子医,遇到过不少此类病患。开始还心有戚戚,后来便也开释了。生老病死,总有一种道均衡其中,只是尽己所能,救活一个是一个。”

见葛颜垂头不语,面色惨然,青囊子起身,从炉子里盛了碗热饭,端到她面前。

“其后数年,我自己制了一款药散,专用于要动刀的病人。虽无法避免意外,但起码可减轻手术之苦,也算一种安慰。姑娘到现在还没吃饭,饿了吧?来,吃点热食。”

“曼陀罗。”

葛颜答非所问地吐出这三个字。青囊子微笑着,等待她下文。

“我进来时注意到,屋外角落有一盆花,长势奇特,极少见,应是从西域来的曼陀罗。寻常麻醉之方只可宁神,一旦落刀,痛楚并未减弱多少,但只要加入这种西域之花,药效便大不一样。因此,我冒昧猜测……”

“呵呵,老朽一早便看出,姑娘是同道中人。”青囊子微微颔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只是姑娘面色凄惶,眼神涣散,怕是有心结。”

葛颜紧紧捧着一口未动的饭碗,胸中如沸。

母亲死于痴呆症,蒯良死于破伤风,徐母死于自尽。她并不长的行医生涯中,已烙下三条人命,他们的死或多或少与她有关。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医者。

“我已铸成大错,这条路……不知是否该走下去……”

青囊子闻言,敛容端坐,正色道:“那就要看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这条路。”

如同一只锥子砸在蛋壳上,裂痕向四面八方爬去,蜿蜒成没有尽头的路。她隐隐望到终点,所有路将汇聚在那里。可是,太遥远了。

为什么?怎么走?如何安放内心?

从一开始,她就在被种种理由推着:情势、顾虑、惰性,每一样都把初心逼退进角落。最后落到如此田地,算不算上天的惩罚?

她心里充斥着太多疑惑。在医术被算作方技,行医被视为贱业,医者自己都轻视自己的时代,没有人能为她解答。

她来自科技和思想都远超当下的未来,可当一切还是零的时候,她只能茕茕独行,承受着周围的不解和疏离。即便亲人能够理解她,那些困扰心中的问题却依旧悬而未解。

她突然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促使她当即肃然而立,望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深深一拜,那个方才闪现于脑中的想法冲口而出。

“实不相瞒,行医日久,愈觉资质愚钝,困惑渐深……恕我冒昧,请……请先生收我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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