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道术 第一卷:东隅(三十八)

青囊子再次回头,“姑娘懂疡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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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命运的游戏(四)

“主公,末将来迟!”赵云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多亏徐先生赶来护送,甘夫人和小主皆安然无恙,只是两位女郎……”

石桥驿一战,刘备逃跑时丢下了妻儿,赵云只率两骑返回后方,在一片人马混乱中找到了甘夫人和刘阿斗的车驾,刘备的两个女儿却已不知所踪。

靠他三个人,如何保得夫人和小主平安?就在他驱车准备离开时,身后赶来一支队伍,领头人正是从汉水战场上回来后,一直在队伍后方的徐庶。

在这五百人的护卫下,他们顺利抵达长坂。

“我们还有时间。”徐庶环顾一眼众人,“辎重和流民挡住了虎豹骑,这个时候,他们正忙着开道。”

他的目光停在诸葛孔明身上,俩俩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一丝困惑。

在这之前,留伏于襄阳城外的斥候已陆续回禀孔明。

襄阳城解禁后,混入打探的斥候得知,城中重要人质已被刘琮转移,欲献与北军。蔡、蒯氏互相猜忌,争相追踪,几乎在城外打起来,甚至扰了虎豹骑行程。曹操则命人格外优待刘琮手下,欲使他们完全效忠,交出人质的下落。

在这期间,城中出了两条人命。

孔明扶着缰绳,勒马于路中。这两个斥候扮作流民,隐伏在襄阳城外村落中,一路上没人察觉。

他没把这个消息告知徐庶。

斥候又被派了回去,这次是寻找“人质”的下落。

自鲍出带来蒯良重伤的消息后,他心底一直缭着一团不安的云雾。

诸葛均能出城,完全是建立在蒯良这条奄奄一息的命上,而这条命的死活将决定葛颜的死活。

在樊城的时候,鲍出曾向他们解释过庞统的营救计划,这计划既能保全诸葛一家人,还能转移徐母出城,可谓一石二鸟。更重要的是,襄阳各派势力将因此内斗,不仅利于他们逃亡,更会在曹操和荆州大族间种下一个疙瘩。

他同意了。

如今甫一听到“两条人命”,他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计划里没有这个。

徐庶也在担心襄阳的情况,离开石桥驿后,他追上前方。一路上流民四窜,伤亡无数,他执拗地策马狂奔,不去看这些教人悔愧的景象。

诸葛孔明的镇静在一干人中是如此出群,但从他过于冷硬的眼底,徐庶触到了风暴过境的痕迹。

刘备扶起赵云,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接着,他转向孔明。

“孔明,你方才为何说不能往江陵?”

“曹操派出最好的骑兵追击,欲剿灭我方是其一,争夺江陵是其二。主公试想,以曹操现在的兵力和速度,我们非但敌不过,抢不过,更是翻手间便可陷入泥沼。”

“依你所见,该往何处?”

“江东。”

话音方落,众人便七嘴八舌炸开了。江东孙氏和刘表是世仇,他们此刻不正等着看好戏?

正在此时,两个士兵押着一个流民模样的人近前。

“禀主公,张将军的人抓到一个细作。他自称是北军使者,要见主公。”

那人衣衫肮脏,身上系着个大包袱,不知装的什么。这种时候派使者来,要么是和谈,要么是劝降。

显然,不可能是前者。

使者面庞粗砺,棱角分明,眼里眉间满是风霜雨雪的痕迹,一看便是久在外奔波的兵卒。他咧嘴怪笑了一下。

“哪一位是徐庶徐先生。”他高声道,全然不顾几十双充满敌意的眼睛,“荆州蒯氏在襄阳城外捡到了好东西,送与曹丞相。丞相说,谁丢的,就还给谁。”

他用余光示意肩上的包袱,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两个押解士兵不敢松懈,警惕地瞪着他,生怕包袱里有什么暗器。

不安的预感化作一团看得见的黑烟,孔明知道,这团黑烟也浮现在徐庶心底。

刘备示意随从上前解开包袱。看到包袱中东西的一刹那,徐庶倒抽了口冷气,孔明则攒紧拳头,指节发白。

一柄锈剑,一套衣裳,一截手指。

剑是石韬的。衣裳边沿有一圈特殊的锁绣,是徐母的手艺。而那截手指上,一朵状似梅花的黑斑静静绽放……

“曹丞相说,东西的去留全凭先生。还有,蒯军是在城外,刘琮的马车里发现这些的,希望徐先生好好想想,丞相不会勉强你。”

在场的人虽不甚明白物品的含义,但看当事人反应,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所有目光胶着在徐庶身上。孔明注意到他颤抖的手指,他强捺下一腔惊涛骇浪,站到了徐庶面前。

“元直,莫冲动。”

徐庶的脸上,愤怒、迷茫、疲倦交织成一幅奇特的画面。他冷冷地看向好友,自嘲一笑。

孔明愣了一下,瞳孔猛地收缩。一瞬间,他好似被触动了同样的疲惫。

毕生理想和为此所做的努力,看起来如此光明磊落,说出来如此冠冕堂皇。实际上,它们就像那些随时可利用,也随时可抛弃的十万军民,矛盾得如同一个笑话。

为了大义,任亲人搅进漩涡,甚至舍弃他们的生命吗?

他没有选择侠道——像徐庶那样,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那张熟悉的脸庞再次浮现出脑海,柔和的唇角,挂着淡然的微笑。

他突然感到心脏像被扎了一刀。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注意:使者送来的三件物品里,没有一样是她的……

蒯良死后,她到底去哪儿了?

他不敢,也不能想下去。他不该在这种时候走神。

唯一明了的是,他诸葛亮选了这条路,决绝到无情。而他和自己的挚友,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徐庶迎向他的目光,那一瞬间,多日来的焦虑、怀疑终于挥刀了断。他也完成了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多少。”他问,控制在仅二人可闻的音量。

“除了结果……”孔明垂下眼,在旁人听来,这只是一声叹息。

徐庶转向神情复杂的刘备,指着自己的心口。

“老母被俘,庶方寸已乱,无法再与使君共图大业。”他叉手施礼,“望使君恕罪。”

“先生……”刘备上前扶起他,满眼不舍,还想挽留几句,却碰上挽留不住的目光。他没有说一个字,目光深邃如海。

“人伦天性,不当拦阻。备……永远感激先生的辅佐!”一番挣扎后,刘备郑重地回了一个长礼,没有再做无谓的劝说。

此时,孔明已收敛起情绪,他依旧是那个克制谨细,又坚毅不折的诸葛亮。徐庶没有再走向他。

两个好友没有道别。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徐庶蹲下身,仔细拢好三样东西,系紧包袱,提在手上。他做得很认真,仿佛只是要出一次远门。

他默默地随在使者身后,一步一步,那样孤单的背影,恍然回到他离开隆中的那天。

自始至终,他都是个侠士。他不会为一个抽象的“义”,任亲生母亲生死未卜。

“主公,请下令吧。”孔明最先从离别中抽离,他摩挲着羽扇柄,神情冷静到漠然,似乎刚才的事从未发生。

“即便我们拚命到江陵,凭这点人马断无法长守;此外,荆州大族各自观望,主公又一直活动于襄阳以北,对江陵并不熟悉,反易陷入孤立无援。如若我们改道至汉津口,便可与关将军的船队汇合,顺流至江夏郡。况且……”

他顿了顿,扫了一圈尚且犹疑的众人:“刘琦也会来接应。”

这个名字产生了它该有的效应。刘备看向孔明,眼中闪过一道惊喜的光。

“传令给益德,阻断北军后,马上到汉津口汇合!”

随着这声命令,众人骑上马,整装待发。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通往汉津口的道路上,一个人正风尘仆仆地迎面赶来。

他是江东派来的使者,鲁肃。

……

她身处一片树林,四周灰蒙蒙,空气里漂浮着让人窒息的尘埃。

白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在她眼前扶摇而上。她伸出手,想捞住那刺眼的白色小点,却发现自己魇住了。

无数张破碎的面孔闪现眼前,破缺处沸腾着灰尘的漩涡,每一张都不完整,但她认出了蒯良苍白的脸。

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那声尖叫来自一个陌生女子——死于董卓手下骑兵的强暴。当年,只有四岁的她目睹了这一切。

她还看见,鲜血漫过女子的衣裳,在铺满树叶的泥地蜿蜒,直到她脚下……

从梦中惊醒时,葛颜感觉自己像浸在了汗里,两条腿又疼又酸。

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见到坡就翻,见到河就跨,废寝忘食,伤口疼痛,脑袋又热又晕,直到眼前一黑,累倒在路上。

她坐起身,环顾这间收留自己的陌生屋子。

左手边三步远挂着片帘子,里面似乎还有一张床,右手边的正屋方向,飘来一股浓郁药香。她揉了揉腿脚,下床来到门外。

香味来自一架小泥炉,炉子背后的屋角放着两张桌子。一张竖放,摆着些罐钵,另一张横放,上堆竹简,一个老人家正跪坐于桌旁,一手拈一片竹简,似乎正在比读。

听闻响动,老人放下竹简,绕开炉子走来,步伐之稳健与他一头灰白须发很是不称。

“姑娘可有不适?”

葛颜摇摇头,这时她才发现,额头上的撞伤已经处理过,裹上一条白纱。

出神间,老人已经递给她一碗凉好的汤药,她也没有嗅闻,一口喝下。她确实渴了。

“这是哪里?”

“章乡。”老人请葛颜到横桌边坐下,开始为她把脉。

“章乡?”葛颜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难道她走错方向了?

“出门往西三百步,便可见漳水和荆山。”

“这离当阳多远?”

“当阳……怕还有个三五天脚程吧。”

这么说,她从编县出发至现在,已经走了约六十里路。可是她离目的地还远得很……

“两天前,姑娘倒在河边,伤口发炎,高热不断,被附近下山打水的村人撞见,送到我这里。”确认葛颜无碍后,老人又回到桌边,端起一只青囊,“还好,没被那些士兵发现。”

她竟睡了整整两天!这还如何追上刘备一行?

“士兵?哪些士兵?”

“北边来的。这几日盘桓于附近,那些无人的房屋都被他们占去安置俘虏。”

葛颜一时无语。她看着老人将青囊中的树脂、白蜡放入锅中,化开后,倒进备好的两个碗中,又将碗放入另一锅生水冷却,动作熟练而麻利。

这位老人应是采药行医为生,若非他救了自己,她恐怕现在还高烧不断地躺在河边,或是被军中士兵掳去做了营妓。

“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她起身施礼,“还请教恩公大名。”

老人温和地笑笑:“姑娘不必客气,老朽云游多年,早将名字丢到九霄外。唯出诊时常携一青囊,装些杂物,故得同乡送了个‘青囊子’之号,姑娘这么称呼便是。”

他取过另一只盖碗,走进里间,掀开帘子。那后面还躺着一个病人,脖子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他小心地解开这些布,露出敷着黑膏的伤口。

葛颜跟了进去,床边已放好一锅温热的葱汤,还有针线、剪刀等物。

青囊子已经揭开黑膏,见此,葛颜本能地端起葱汤,将浸在里面的绢布拧了几下,递给他。青囊子接过布,略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位兄弟是个樵夫。”他边清洗患者伤口,边解释道,“也是极巧合的事,那天恰逢雨后山路湿,这兄弟起身时脚底打滑,竟被刺出的荆棘划伤脖颈。口子不浅,伤到了食管,气管倒无恙,在我这里歇了五个月。”

葛颜看了眼伤口,已基本愈合,痂也脱落殆尽,青囊子正往上抹药,是他方才熬的那种。她熟练地穿好针线,并剪下的纱布,化好的黑膏一齐递上。

青囊子再次回头,目光在她身上顿留了几秒。

“姑娘懂疡医术?”

拧着湿绢布的手突然停下来。半晌,她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不……不懂。”

换完药后,葛颜借口散心,离开了那间不大的房子。她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不觉便来到荆山脚下。青囊子好心劝嘱她不要走远,她只回以礼貌的一笑。

胸口似压着块大石般憋闷,她定定地停下脚步,摸出藏在衣中的锦囊。

她该怎么办?她该去哪儿?

她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是一座新坟。坟前跪着一个人,白衣蒙灰,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雕。

葛颜愕然,她感到自己渐渐被心中的海啸淹没。

“元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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