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上大学前，我去探望了一次狐狸。在少管所。

三年了，没来看他。

狐狸眼里的那股锐气褪了许多，只留下些平淡的光，轻轻地闪着。

听说我考上了大学，扯开嘴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问我，小燕，怎么样？

我说，能下炕了。继而，又补上一句，常带她到苦枣坡坐着，晒太阳，看太阳。那棵甘枣树，她爬不上去了。说着，我咧开嘴笑。他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我看着那笑，心里一股酸涩的气息涌上来，把眼泪带出来了。我抽了抽鼻子，低着头跟他说，那袋里有两条烟......防备着点抽。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眼，吸口气说，没事。然后，朝向我笑：在里面真要熬死个人，正缺这个......

我看见那眼睛里闪着晶莹莹的光芒，说不出话来----狐狸，小燕......

狐狸一下子也没了话。

就这么一句话没说，安安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人来催说时间到了，我起身，跟狐狸说，我不定什么时候再来，有事，你打家里电话。顿了下，又说，小燕，你放心......

狐狸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在使劲憋着----他的身子在抖。

我看着他弓着身子一步步往里走的背影，眼睛被滚烫的泪水充盈着。我想朝他大吼一声。眼看他快走到尽头要转弯了，猛地听他吼了出来：亮子，你跟我说......你心上，也有小燕，是不是......

我一怔，轻“嗯”了一声，长吸一口气，吐了出来跟他说，但我知道，我爱她，深不及你......

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他说着这几个字，向前走去，转过弯，再也不见他的身影。只听到哗啦啦一片铁链撞击声回荡在漆黑的尽头。

我走出少管所。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出来。

眼前一片夏日尽头百花飘零的景色。

我不要爸爸，我恨他，恨他......我想要一个一辈子在我身边，不弃我而去，不让我哭的人......

那个时候，小燕说这话的时候，那含着泪的眼，跟刚刚的狐狸一模一样。

我看向远方，一片苍凉。

2.

小时候，小燕特喜欢扎辫子----朝天辫、羊角辫，麻花辫......变着花样的扎。喜欢毫无顾忌地咧开嘴巴咯咯咯的大声笑。

我跟小燕从小就认识，就成了我最好的玩伴。整天腻在一起过家家，我当爸爸，她当妈妈，烧火，做饭，养宝宝。大人们常跟我们开玩笑说：小燕，长大了，乐不乐意做亮亮的媳妇啊？小燕就斜着眼睛瞅着我抿嘴笑。我被她睨得不自在，皱起眉头来。

听多了，没事我也常问小燕：长大了，做俺媳妇中不中？小燕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眼珠转了半天才回答我说：中。我听了，心里竟乐开了花。却听到她紧跟着说道：不过......你要能背我跑到苦枣坡，把我推到那棵甘枣树枝桠上坐着，我才依你。我想也不想就说：中，我背你去。每当这时，她都很兴奋，在我背上一个劲地咯咯笑。可我每次跑到半路就没了力气，腿一软，一个趔趄跌倒在路上，把小燕也跌一个大屁股蹲。她哎呦一声，却不喊痛。反倒把我扶起来，跟他她一块走到苦枣坡，爬到那棵甘枣坡上，坐在枝桠上，吃着枣子，看太阳，看坡下的天地，牛羊。看日落，看晚霞。

苦枣坡上长满了野枣。村里人却都叫它作“苦枣坡”。苦枣坡上长的野枣大都不甜，只有一棵树上结的枣子是甜的，而且甜的厉害。大人们叫这棵枣树作“甘枣树”。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在这破上居住的老婆婆，她种了满坡的枣树，而这棵甘枣树下，是她的屋。传说她在这坡上等一个男人等了一辈子，等得太苦了，到了夜里就哭，终于把眼泪流光了，浸在这坡上的土地里，结出的枣子因此也是又苦又涩的。唯有在她门前被她日日抚摸，日日用坡下井里的泉水浇灌的那棵，结出来的枣子是甘甜的。奶奶说，这甘枣树上结的枣子是老婆婆留着给那男人归来尝鲜的。所以，大人们不会去吃那甘枣树上的枣子。也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去碰，因为传说那老婆婆感动了天上的玉皇大帝，死后，成了这坡上神仙。她种的枣子，只能供他苦等的男人享用。

可我们小孩子向来是不管这些的。村上的孩子一到秋天就扛着杆子奔到这破上来，寻这甘枣树，打甜枣子吃来解馋。逢缺雨的年份甘枣树上的枣子只挂在树梢上几个，孩子们往往争抢不过，哭喊声震天价响。

小燕爸爸身体不好，他常常要抽出好些空当来照料爸爸。我就常常打甘枣树上的枣子拿去给小燕吃。寥寥的几次，是小燕跟我一起去苦枣坡上打枣子。现在想起来却总教人心酸。

想一想，那时候，我却确乎是把小燕当小媳妇了呢。

后来，我跟小燕大了些，背起书包上了学。小燕背上书包是很不容易的，她家里境况很糟。

3.

狐狸是邻村的，本名叫令狐沧。当时电视上热播港剧《笑傲江湖》，他跟里面的令狐大侠同姓，复姓令狐本就稀缺的很，这可谓是缘分，而他本人又甚是崇拜那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的令狐冲，故也给自己取了个“令狐大侠”的雅号，而他单单就长了一双像极了狐狸的丹凤眼，不免给自己预先设定下的形象大打了折扣，于是，私下里，我们叫他“令狐狸”，叫惯了嘴，就直接省成了“狐狸”。狐狸是班上甚至是学校里的小霸王。打小也是村上的孩子王。调皮捣蛋，逞凶斗狠，在村上也是出了名。老师家长也都拿他没办法。

学校叫苦枣坡小学，建在苦枣坡旁边，是金田村和芦苇泊村合办的。我和小燕是金田村的，狐狸是芦苇泊村的。

上学前班的第一天就认识了狐狸。我记得那时候他正拿着一片铁皮做的铅笔盒盖追着一个男孩子打他屁股，那男孩鼻子下面红红的，跑两步就要使劲的抽两下鼻子，拖着长音的，好像那被他抽到肚子里的东西让他很受用。一边跑着一边还回头看在后面追的狐狸，还边呵呵的笑着，憨憨的，傻傻的，终于被狐狸追上了，屁股蛋上狠狠地挨了狐狸两下，随即“吧唧”扑倒在地，趴在原地愣了一忽儿，然后好像反应过来了一样，张口就哇哇哭起来。看得我都有点想笑。狐狸一看他这样，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上去揽着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就不再管他了，一手拿着铁皮盒盖，啪啪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我记得那时我和小燕正各自坐在课桌前，看着眼前刚发下来的那一摞崭新的课本，心里喜滋滋的。小燕小心翼翼地打开最上面一本，一页一页地翻着，红扑扑的小脸上漾着满满的喜悦。我也是一脸兴奋的瞅着，半天不敢下手去动它。我和小燕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埋下头继续翻看，全然没注意四周的喧嚣。正自入迷呢，我俩低处过道间响起一声女孩子地惊呼声，我从书里抬起头，侧过脸去瞧身侧，却见一个小女孩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埋头哭，她身侧躺着一根红色的扎头绳。紧接着就听到头顶处小燕怒气冲冲地声音响起：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却是小燕早已站起来跟那“孩子王”吵了起来，那男孩正是狐狸，只见他面对气势汹汹冲他而来的小燕，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憋得脸都红了。

小燕还在冲他喊，而他只是红着脸紧紧抿着嘴巴瞪着她，那样子，又是窘，又是慌。小燕喊了几句，停下来，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看了一眼还兀自坐在地上哭的那个女孩，又瞅了一眼他手上的铅笔盒盖子，一脸调皮地说：你手上这家伙什儿啊，说不定现在正是打在你将来的媳妇儿身上呢。

听到这话，周围的小孩子们都轰笑了起来，那坐在地上的女孩愣了一下，赶紧站起来跑到自己座位上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狐狸这时脸更红了，只是紧接着却是狡黠地笑了笑，歪着脑袋盯着小燕，猛地抬起手，疾速地拿那铅笔盒盖子朝小燕地屁股拍了一下，小燕还没反应过来，狐狸已经笑嘻嘻地跑了出去，小燕愣了一下，边喊着“死狐狸”边追了上去。

俩人不打不相识，由此便算是认识了。后来狐狸干脆脱离了他的“狐朋狗友”，加入了我和小燕的队伍，下课放学一起玩，周末也约在一起写作业。

4.

转眼间我们升了小学，老师开始使劲抓学习了。这可苦了狐狸。狐狸天性不爱学习，可只要跟小燕在一起，就必须听她的，老老实实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却愣是把狐狸的猴性脾气改了不少。每逢村里大集的时候，学校老师会布置满满的一黑板的作业让我们做，规定做完以后就可以出去玩，做不完不准出去，然后老师们就满面春风的结伙赶大集去了。每次都是我早早的第一个先做完，然后在全班同学惊讶与羡慕的眼神中大模大样的走出教室，每当此时，埋头写作业的小燕就会抬起头了皱着眉头瞪我，而狐狸刚开始是一脸迷惑，后来从小燕那里得知了我的“秘诀”：那熊孩子是拿以前写的作业当的。狐狸听后大呼奸诈，小燕开他玩笑说：你这笨脑袋瓜子也就只能想出拿三支笔一起用，一次写三行这种老套的法子来糊弄作业咯。可好景不长，终于有一天我的“丑恶行径’被老师当众揭穿了，看着我在讲台上撅着屁股挨笤帚疙瘩，狐狸就在下面捂着嘴巴大笑，直憋得脸跟我被打红的屁股一个颜色。

5.

我家门是冲大街的，门口很宽敞，且长了两棵大柳树。那时候，村里像我们这么大的男孩子都流行起打篮球，几乎人手一个拿在手上拍。一起玩得多了，我也喜欢上了打篮球，就央求爸爸在村大集上给买了一个。后来又跟爸爸一起安了个筐子安在门口的大柳树上。每到周末，我们仨坐着小板凳趴在小桌子上写作业，写完了就一起玩球。我和狐狸跟电视上有样学样的学着运球上篮、投篮，小燕力气小，扔不到篮子，就给我们捡球，偶尔会拿在手上拍几下，然后两只手用力扔给我们，我和狐狸抢，她就在旁边乐的拍着手咯咯笑。某个傍晚，她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笑，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映在她脸上，她弯弯的眼睛，整齐的牙齿被映得闪闪发光。那样子真好看。

后来，学校里用水泥砌了几个乒乓球台，我们又喜欢上打乒乓球，尤其是狐狸，几乎是到了痴迷的地步：下课以后厕所都来不及去，就跑去玩，大课间也是第一个冲出去占台子。台子太少人太多，于是我们采取三回合下台制，三局两胜，赢了就继续在台上玩，我们喊这种车轮式打擂的规则叫“三个球”。狐狸似乎对玩这个特别有天赋，往往能当一下午的擂主，我们称呼这种行为叫“霸台”。大概是让狐狸带的，小燕也喜欢上打乒乓球，每次放学后都陪狐狸疯玩到很晚才回家。后来，小燕渐渐成了唯一能把狐狸打下擂台的人......

6.

那一年夏季，是百年难遇的大旱，田边老井里的水都被抽干了，不能共用，只得挨家挨户排队浇地，晚上拉机子过来占井，等上一户浇完了，井里的泉眼慢慢渗上水来才能开始浇。那一晚，爸爸帮小燕家把机子拉到她家天边，小燕带了一条厚草席子，晚上在井边看机子。我和狐狸商量好了，晚上要偷偷跑过去给小燕一个惊喜。

吃过晚饭，跟家里说了一声就抱着草席子和半剌西瓜跑到校门口跟狐狸会合。见狐狸来时，身上裹着一件不合身的军大衣，一手紧着下摆，另一侧咯吱窝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塞的什么，问他，他只说是好东西，神神秘秘地非要等见了小燕才拿出来，我白他一眼，只好作罢。去那片田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坟茔，我俩憋着气，一路小跑就来到了小燕家的地头。远远的看见那边隐隐约约有一点灯光忽明忽暗，狐狸给我打了个手势，嘿嘿一笑，我俩就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走到那灯光处，趴在她近处的玉米苗下趴了下来，狐狸先学猫叫“喵”了一声，我又学狗叫“汪”了一声，然后我俩你一声我一声的越叫越欢，声音越来越沙哑凄厉，到最后直演成了一出激烈的猫狗大战。我正自兴致勃勃地玩着，忽然狐狸用手指头戳了我一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时，四下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到鸟儿的夜啼和蛐蛐的低语，再细听，却从小燕那边传来了轻轻地啜泣声，那哭声被憋得发闷，发颤，好像是想哭又不敢发声哭出来，噎在了喉咙里。我和狐狸对视一下，都带着惊慌的神色，慢慢爬起来走向小燕那边。却看见小燕正用衣服掩住脸，身子颤抖着，在下头呜咽。我和狐狸蹲下身来，只听狐狸轻轻地冲着小燕喊：小燕，小燕，我是狐狸，别怕，刚刚我和亮子跟你开玩笑呢......只见衣服下面的小燕一下子停止了颤抖，呆了一下，慢慢探出头来，满眼泪花地盯着我们，蓦地，咧开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会来，吓你们呢，咯咯咯咯......”我和狐狸顿时松了口气。我问道：小燕，你这手电怎么一闪一闪的，好像鬼火一样，倒真把我们吓到了......小燕坐了起来，把盖在身上的衣服穿了起来，回答说：我怕这电池熬不过今晚.......见他身旁摞了两本书，最顶上一本是语文课本，身侧还有一本《红楼梦》的连环画。“一个是良宛仙葩......”我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吟了一句，咧开嘴笑着冲小燕瞧去，小燕也咧开嘴笑，学我的模样接上了下一句“一个是美玉无瑕......”我问小燕：电视上正演这个呢，怎么还拿书来看啊。小燕回说：平时没多少时间看，接不上头，后面看得云里雾去的，就借来书仔细琢磨琢磨。狐狸是不懂这些的，谈起这些小女孩家的喜好他也插不上话，只是在旁边撅着嘴巴翻白眼。但他特别爱看水浒，电视剧不用说，平日里就爱拉着村里的老人给他讲水浒，一个武松打虎的故事他从下到大听了不下100遍，却总也听不腻。一边聊着，我和狐狸一边各自忙活起来，我把西瓜放在旁边，挨着小燕铺上了厚草席。

狐狸终于从咯吱窝里掏出那藏了许久的东西。“啊，”我和小燕同时惊叫了起来，“录音机？”小燕满脸喜色，伸过手去摸了摸，“真好看......”小燕不由赞叹。狐狸先放了几首小燕爱听的邓丽君的歌，“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小燕乐滋滋的边听边哼，完全陶醉在歌声里。然后又换了一首《嘎达梅林》,”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起飞，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啊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我和狐狸慷慨激昂的唱着，小燕也在边上跟着和，那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是天边明亮的月牙儿。“再换一首，再换一首......”我和小燕啃着西瓜喊。“鸿雁，北归去，带走了我的思念，天.......”唱到“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的时候，我们仨举起手中的西瓜，佯装干杯的样子，慷慨激昂地碰了一下，低下头各自猛啃了一口，做出一副一饮而尽的架势，抬起头来，互相看着，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寂静的田野里，飘荡着苍凉而悠远的歌声......

三个孩子靠在一起，合盖一条军大衣，甜甜的睡去。睡梦中，三个人脸上都绽放着笑容，在满天星光的映照下，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好像变成了透明的。狐狸半夜里被一泡尿憋了起来，躺下的时候看见军大衣都被我扯到了自己那边，小燕冻得瑟瑟发抖，狐狸赶紧用力把被子扯到小燕身上，给我俩盖好，自己却一点没盖，抱着膀子，打着哆嗦，终于忍不住困，也呼呼睡去，只是不知夜里被冻起来多少回......

7.

有一天傍晚，放学后，我们仨一块走出学校，学校门前是一片农场，正是秋季，场上垛满一排排的玉米秆，我和小燕正要跟狐狸道别，我一侧脸，就瞅见不远的一个玉米秆垛下有一只野兔，我赶紧招呼狐狸，狐狸二话没说，放下书包，就蹑手蹑脚地踱了过去，我紧跟其后，小燕也跟了过来，我们慢慢地踱到那草垛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猛地，狐狸一个箭步就冲出去，朝那兔子就扑了过去，那兔子受惊，倏地就钻进了草垛里，我跟狐狸对望一眼，狐狸一个手势，让我守住另一边，小燕也加入战团，我们三个人守一角，狐狸猛地冲那草垛就是一脚，“这呢.......”我大喊一声，狐狸闻声而去，也看到了被惊跑出来的兔子，“快，逮住它......”狐狸当先冲了上去，我跟小燕也跟了上去。狐狸真是像极了一头撒欢的小狐狸，一团小黑影直冲那野兔就蹿了出去，一会就把我和小燕甩了大老远。小燕也是一脸兴奋地往前跑，身上背着的她妈妈给她用旧衣服缝的花书包在她身上跳上跳下，跟她扎的小辫子遥相呼应，像只活泼快乐的小燕子。我卯足了劲跑，堪堪能跟上狐狸，却是怎么也瞧不见那只兔子。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我找了个草垛就四仰八叉的躺了下了，只喘粗气，转过头去瞧后面的燕子，见她还在追随者远处的狐狸，强撑着往前跑。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半晌，感觉有人踢我脚，睁开眼，看见是狐狸，看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没追上，一屁股坐我身旁，喘气了粗气。转头看小燕，见她还蹲在原地，直把头垂到膝盖下。我走过去，看见她正盯着露了大拇指的三锦鞋发呆，嘴里嘟哝着：妈妈给缝的三锦鞋......我心里猛地一阵心疼，像是自己的鞋子破了一样，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她听见我笑，抬起头来，看着我，竟也笑了，站起身来，拿小拳头直冲我身上招呼，然后抿着嘴给我择掉头发上的枯草叶-----那红彤彤的脸上，是一双弯弯的、含着泪的眼，泪水沾在长长的睫毛上，闪闪发光。天边的夕阳是蒙着红绸子的灯泡，那最后的温暖的光洒在这片农场上，洒在我们的身上，像是一幅悠远绵长的风景画......

8.

每个雪花飘落的冬季，我们都会躲在暖暖的屋子里，团坐在火炕上，嬉戏打闹，一起看连环画，一起看电视，写作业，聊天，听爷爷讲那古老的故事。

“传说在苦枣坡上，有那么一个老嬷嬷啊.......”

我们也偶尔会坐在窗前，在玻璃上呵一片热气，隔着窗户，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发呆。孩子的脑袋里总是装满了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像是一幅色彩缤纷、浓妆艳抹的风景画，又像是一本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故事书，那想像的触手穿过屋顶就能飞上天，却也能呆呆的望着玻璃上那千奇百怪、形状各异的的窗花，把它看成某些自己凭空虚构出来的东西，为它们编写故事，为他们上演传奇。炕前烧的红彤彤的火炉上，传来阵阵香喷喷的烤地瓜的味道。北风呼呼地刮着，窗外的雪花也飘得急了。

转眼间，年来了，当门口的灶台上多了好多充满年味的暖暖的味道......

我仍记得那年小燕穿着一身红彤彤的洒着小白花的小棉袄，像福娃娃一样的笑靥如花......

9.

小燕是在那个夏初走的。她没有来得及道别。那一天，天热的要命，知了在教室门前的树上撕心裂肺的叫着，让人心里一阵阵的烦躁。本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本来一切都可以那么平静地，慢慢走过......

只是那一天，小燕还是被老师喊了出去，跟她说了一些话，然后她挂着满脸的泪水的走进教室，收拾完东西，头也不回的就跑了出去。我和狐狸都看到了她转身后抖动的肩膀，她在不停地拭泪，不停地拭泪......

后来，听说，她常年卧病在床的爸爸去世了。妈妈改嫁，她跟着去了外地。后来，再无音讯。

10.

小燕走后的那个冗长多梦的暑假，没怎么碰过酒这种东西的我们，学会喜欢上它。

我们疯狂地在收割后满是麦秆茬的麦田上奔跑。又是哭又是笑的。

狐狸把鞋跑掉了，赤脚踩在麦秆上，根根倒立而尖锐的麦芒生生扎在他的脚心，扎出了血。狐狸忘记了疼痛，任凭脚被扎烂，像个疯子一样冲着前方大声喊着：小燕，小燕......

我跑不动了，停下来，弓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看到狐狸还在往前跑。

眼前一片刺眼的金黄，无边无际。在夏日炎炎烈日的炙烤下，灿烂而又颓败——我想起曾经我、小燕、狐狸，在未被收割前或绿油油或金灿灿的麦田里追逐打闹的画面，眼前的这般光景，看起来是那么让人绝望。

那天狐狸中暑了，回到家猛灌了两口绿豆汤就晕倒在床上。

11.

午后，我一个人坐着小马扎在树荫下乘凉。奶奶坐在旁边，边拿蒲扇给我扇着，边和旁边老太太们聊天拉家常。远处传来卖雪糕的小贩的叫卖声。以往我们仨听到这声音便会急匆匆循声而去，一人几毛钱，凑起来买一根。小燕擎在手上，我伸嘴过去，舔一口，喊一声“真甜”，狐狸也伸过嘴去，吧唧一口，咬掉一大半，强含在嘴里冰得直打哆嗦。小燕一撅嘴，上去就踢他一脚，狐狸赶紧嘻嘻笑着逃窜。小燕上去追，追一会，便不追了，停下来舔手上拿着的雪糕。舔一会就乖乖递给我们舔，我们不吃了让她一个人吃，她不依，非要我们咬上几口，然后吃我们剩下的。吃完了，舔舔棍子，扔掉。

黄昏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变得红彤彤，软绵绵的。我们一起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到麦场玩。我、狐狸和男孩子们一起打弹珠，小燕和女孩子们跳皮筋。小燕跳皮筋的时候，小辫子飞来飞去，像只盘旋飞舞的小燕子一样，嘴里念着：“大苹果，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五六，四五七......”最后，男孩和女孩一起踢毽子。就这样，一直玩到爸爸妈妈喊我们回家吃晚饭，才恋恋不舍地挥手道别......

12.

月亮挂上树梢。满大街都是乘凉的——坐在马扎上的，躺在草席上的，扇着蒲扇的...... 我偷偷去小卖部买了一瓶啤酒跑去找狐狸。狐狸从家里拿出小半瓶他爸喝剩下的老白干，我们跑到麦场上，倚着刚打出来的软软的麦草垛，边喝边聊。

狐狸说：亮子，我想小燕，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常常在做一个梦，梦里听到小燕唤我的名字，带着哭腔的，好像在求我，求我救救她......

我听了笑狐狸痴。

狐狸把头靠在麦草垛上，半仰着脸继续说着：有时候，我也真想做一只狐狸，在这些草垛里安个小窝，每天看天上的小燕子飞来飞去，看她飞到哪我就跟到哪，看她在天上跳舞，我也跟着跳，她落下来，我就躲得远远的，不去吓她，她饿了，我把我窝里的好吃的都拿出来给她吃......就这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多好......哪怕到了冬天，她飞去南方了，我也可以一个人躲在窝里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心里想着她，惦念着她的冷暖......可我心里是欢喜的啊，我就那样盼着就好了，因为来年春天她还会飞回来，我们又可以见面，又可以一起玩耍了......

狐狸说着说着，哽咽了，借着月光，我看到他眼里的莹莹泪花。

他拿起啤酒瓶，一饮而尽。喘一口长气，说：可现在，小燕走了，飞去哪里都不知道，连个盼头都没有......

抬起头来，看向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亮堂堂的。想起以前爸爸教我读的一首诗：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小燕，你到底飞去了哪里呀......

13.

月亮从树梢上掉下来，向西沉去。狐狸喝醉了。第一次看他这样。我扶他起来，他挣扎着被我拽起来，嘴里喃喃：小燕，你飞去哪里了，小燕......一会又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唱着唱着，傻笑起来，然后又抽咽着喊：小燕，小燕......就这样，又哭又笑地被我拖回了家。

我给狐狸家打了个电话，阿姨接的，我说狐狸在我家玩，太晚了，就留他在这睡了。阿姨应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晚上狐狸跟我挤在一张床上。睡梦中，他还在唱那首《小燕子》，依然是又哭又笑。

那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子围着小燕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的时候，她蹦着跳着，合着，笑的那样甜......

却不知为什么，当晚，我做了一个和狐狸一样的梦。梦里，看不清小燕的脸，却看到通红一片的东西——不知是红色的衣服还是她浑身的血......

以后的几年，直到如今，我还常常会做这样一个梦，压抑的让人想哭、想喊，却怎么也哭不出、喊不出......

14.

收割后的麦田翻起来，又播上了玉米种子。夏末，我们开学了。

没有小燕陪伴的日子，我早上一个人上学，中午晚上一个人回家。狐狸依旧是那个疯得没心没肺的狐狸，依旧调皮的让老师头疼，仿似这个暑假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只是他野兽一样锐利的眼睛里偶尔黯淡下来——当他看向天上飞舞的燕子的时候。

某个秋末的傍晚，放学后，孩子们都背上书包冲出教室，嬉笑打闹着拉伙去玩，狐狸一个人站在教室前的石柱旁，看着天上成群结队往南飞的燕子发呆。我走过去，他仿似无意地说了句：燕子要飞走了......然后我看到他稚嫩的脸上多了些严肃而颓废的神色，眼神黯了下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那站了好久，最后，，一抽鼻子，狠狠地眨了下眼，转过头，冲我咧开嘴笑了起来：走，打弹珠去。说着，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跑。我看着他向夕阳奔去的小小背影，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秋日的夕阳，萧瑟而沉重。

秋去冬来，狐狸依旧是那个在雪地里打滚捉鸟的小狐狸。我想念着银装素裹的天地里，小燕那红彤彤的脸。

冬去春来，枯枝落叶被春风唤起生机，田里的麦苗打着哈切伸起了懒腰，挣开被子，重又梳洗打扮成绿油油的了。我和狐狸又长了一岁。过了暑假，我们就升初中了。

因为初中要到离家很远的镇上去读，所以，还没开学，我和狐狸就打包好行李。开学前一天，我们又偷偷跑去麦场喝了点酒，只是这次谁都没有喝醉。

狐狸没有再提小燕，像是在心里压上了一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