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些荷枪实弹守卫在铁刺网边上的警察和巡捕,也不敢开枪镇压,为了免被人潮卷倒,早已吓得逃走。据说当时涌进法租界海格路的约有一、二万人。他们扶老携幼,肩背手提着行李包裹,冲进道口后,就拼命的奔跑着,想去占据一个能供暂时休息安身之处。很快,徐家汇东面沿街的商店门前都被人占满了,大家又奔向它的弄堂,到海格里,福佑里,孝文里……去抢位置。还有一些不幸者,在汹涌的人潮挤压下,顷刻间大祸临头,有的失散了亲人,有的跌倒骨折不能行走,有的丢失钱包财物。他们在那里呼天抢地的悲号痛哭。而街的西面已是遍地狼藉,那里丢失的包裹,散落一地的衣物,脱落的鞋子,随处可见,甚至还有挤得歪了脖子的自行车,散了架的平板车、独轮车,它们悲凉地瘫倒在马路当中。
现在徐家汇的这条东西向的街,成了阴阳阻隔的两重天。有些人感叹道:“当年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人骂满清政府腐败,订立丧权辱国条约,向帝国主义国家割让租界。想不到百年后,上海人现在还要靠外国租界来保命,这真是天数啊!”
白福根和薛金康两家到得晚,他们孕妇,老人,孩子一大堆,所以只能挤在最外圈。当人群疯狂挤压的可怕场面发生时,6个孩子都吓得哇哇地大哭,兰娣妈受不起惊吓,顿时心跳加速,手脚冰凉,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人潮从几个冲开的缺口处涌动着,惨叫着,嚎哭着,踏在别人的身体上冲过这座鬼门关。
现在留在华界的,都是站在最后面的一些老弱病残。他们怕再次被封锁,不得不争取时间,尽快通过这道关卡。大家相互搀扶着,抖抖索索地从躺在地上那些可怜的人身边绕过去。那里还有受伤的人伸出颤抖的手来求救,可是,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逃难者有力量来帮助这些受难者,只能祈求老天开眼,保佑他们能挨到法租界当局打扫这些场地时,得到抢救。
白薛两家终于走进了法租界,但许多店门口,那些水泥方块地上都是人和行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白福根搀着老娘,薛金康扶着大肚皮的孕妇,从人堆里跨进跨出,来到一家中药店门口。兰娣妈感觉两条腿像铅块一样的沉重,肚子里装的不像是孩子,而是一只很重的大西瓜。这个大西瓜马上就要滑落下来,如滑落到这坚硬的水泥地上,她的儿子就会跌的脑浆迸溅,死于非命。于是她不顾四周的谩骂一屁股坐下来,嗬嗬地哭着,喘着气,再也不肯走了。
这时天空已经出现鱼肚白,浓浓的晨雾包裹着人们,近距离才能看得见对方的模样。白福根看到兰娣妈面色蜡黄全身发抖,气喘吁吁。她丈夫薛金康在一边欲哭无泪。他想,“这样下去,真要把孩子生在露天水泥地上了,这可关系到两条人命啊!”他急忙拉过愁眉苦脸的薛金康说:“老薛,赶紧去找个旅馆,弄个房间给兰娣妈休息,弄不好,怕真的就要生了!”薛金康听了只是支支吾吾,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其实他有难处,现在身上只有8角钱,走哪一步都是一个“难”字。
白福根不再等薛金康回答,一把拉着这位老实人就走,回头叮嘱雪莲娘说:“我们去找旅馆,你照顾好娘和兰娣妈!”说完就拣着地上的空档跨步而去。在徐家汇法租界周边原来有三家小旅馆,二家浴室,一个戏院,他们心急火燎地一家家去找,那里都被难民挤满了。平时那些小旅馆一间房两个人,每天房租1-2元左右。现在一间房要住5-10个人,按人头收费,每人要收2元大洋。这种旅馆只不过多了个屋顶和几垛挡风避雨的墙而已,比住在露天也好不了多少,那些老板倒是首先发了国难财。
薛金康急得脸色煞白,眼眶里含满泪水。白福根在一旁又挠头皮又搓手,他昂起头,想看看天老爷有没有眼睛?为什么要把穷人逼得这样的苦?可是没有看到天老爷的眼睛,只看到湛蓝的天空已是朝霞满天。
今天依然是个“秋老虎,”火炎炎的阳光无情地照射在许多店铺褐色的瓦片上,休息了一晚上的鸟儿正在叽叽喳喳地在树枝上跳跃,歌唱,然后欢快地拍动翅膀飞向蓝天。白福根不由羡慕起这些鸟儿来,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鬼世道,现在做人还不及一只鸟!”想到鸟,他突然心里一动,眼睛一亮,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做工的鞋帮作坊就近在福佑里,老板的亲戚、那个账房先生叫周尧仁,工人们讨厌他经常要唠唠叨叨教训人,所以背后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鸟人,”他就住在不远的孝文里。那幢作场房屋估计空着,如果他肯帮忙,就有可能借来作为临时的栖身之地。白福根想到这里,就马上安慰薛金康说:“老薛,你不要急,‘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回去照顾兰娣妈,我去附近找个朋友,请他帮帮忙。”薛金康听了非常感激,连声道谢而去。
白福根计划,第一步应该先去福佑里的工场间,现在战争时期,任何事情都可能瞬息万变,如果这房子已被难民占用,就不必再去白费心思。他一面想,一面跑,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福佑里那幢房子前。工场间的两扇黑漆大门关着,但并未上锁,弄堂四周都坐满了难民。他抬头望见二楼有好几扇窗户开着,就怀疑这房子已经被人占用了,心里顿时冰冷,但他还是不死心,走到门前,用手去拍大门上的两个铜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