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读起来很爽利的,有些使人欲罢不能的小说,我用了大约半个月读完了,这在我的读书经历里算是很快的了。
钱德勒的名字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可能是译成中文后给人的语感吧,总觉得那不是个文学艺术家的名字,倒有些让人想到银行家,或者是商人和政治家。一点都不像梭罗、黑塞、加缪这些名字有文艺性。相信和很多人一样,看这本书也是因为村上春树的盛赞,村上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老师。村上春树我是知道的,读过他的几本书,知道他写怎样的作品。
我是从暑假里看这本书的,主要是坐在旷野里看,总是很久地盯着手机的屏幕,偶尔抬头看一看羊——我那时是在放羊。影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拉越长,太阳已经跳到了山脊上,四面远处的原野都呈现出烟蓝色,县城的白色楼房群显得近的不可思议,就像海市蜃楼。耳畔是羊啃草的声音。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沉浸在钱德勒的表达里。钱德勒的语言表达确实很有风格,这从读友们在读书软件里发表的想法里就能看出来,大多数人都表示被他的简练、幽默、充满想象力的句子所征服了。
我在看第一章时,险些不往下看。句子表达有些生硬机械,炫技似的,人物也没有吸引力,价值观上(比如名车,以及让名车黯然失色的美女,势利的服务生等)有些庸俗。因为这样的印象,险些使我放弃了这本书,但如此轻率地下判断不会失去些什么吧?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看了下去。
看下去还是挺为他的语言着迷,比如第一章里描写特里对马洛的感谢:“我离开他时他又是感谢一番,不过既不像是我为了他翻山越岭,也不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把那种不咸不淡的廉价感谢给人的感觉写得很有想象力。自然还有很多,都是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俗语的挑战。村上春树在这一方面也走得很远。这里不再举例。
细节的描写很出色。一场会面,人物的对话有趣而又个性,显得真实。通过对话你能感受到人物心灵中的暗涌。动作和表情的描写也很到位。仿佛人物会面时,你就站在他们身旁一样。甚至你不是站在身旁,而简直就是上帝,你与作者站在一起,知道他们的细微动作的意义。很多经典小说都是这么写的,比如劳伦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多数小说,作者的笔就像照相机一样。这样的描写不胜枚举,处处都是。
细节上还有一个方面,就是不论是多么次要的角色,比如一个出租车司机,钱德勒都要让读者对其印象深刻,让人知道他是个有同情心的,有道德底线的,倔强的人。又比如地检署的一位提送犯人的先生,我们通过他的唠叨,他的非要给马洛戴上手铐的习惯,他的被责骂,知道了他是个战战兢兢的又痴又傻的可怜人。
一些主要的场景,例如马洛与地检署的格伦兹的会面,过程曲折,斗智斗勇,人物跃然纸上。还有马洛与哈兰.波特老头子的见面, 也是同样。与哈兰老头子的见面甚至出乎我们的预料之外,他的唯一的这一次出现让我们放了心,他没有我们所以为的那么坏。他是个体格庞大、外表凶恶的资本家,内心里却是个追求大生产前幸福家庭生活的平凡人,不愿做公众人物,对“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不满意。虽然我们像马洛一样猜不出有钱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哈兰老头子是这个样子,也没有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他其实是个自甘平凡的有钱人,是个有权有势的哲学家,这是很奇妙,很浪漫的。写他外貌的最后一句话尤其妙:“他喝茶的样子像是讨厌那东西。”这些场景写得这么出色,自然是对故事线索,人物性格,社会人生进行了很深的揣摩,当属不易。
从故事叙述上也很可取,如果说这是一本侦探小说,但它又很具有文学性。它并不满足于只是作为一本侦探小说的,而是在平淡的文学性的叙述里,抽丝剥茧地为你揭示了故事的真相。就连真相,它也承认有的并不能揭示,诸如女主人公对马洛的感情,到底是在利用马洛还是真正地爱着马洛呢?只有让读者去自行领悟了。真相自然诡谲,但不是超出情理,正像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是令人信服的,里面是没有什么漏洞等着你去发现的。因为这两位写作的出发点并不仅仅是写出所谓“脑洞大开”的推理小说的。
诚然——的确是阿莫斯先生所说的诚然——读到这样的书,是我没有预料到的。这是一本侦探小说,“硬汉”小说,或者说是浪漫主义的小说。我读村上春树的书时所产生的疑惑,似乎在读了这本书之后开解了。我原本不知道要怎么评价像《海边的卡夫卡》那样的书,因为它不像严肃文学,又不像通俗文学,而是似乎介于其间。 《漫长的告白》当也是介乎其间的。只是不能否认,两位都是出色的文体家,都在用文字制造“闪电”。
马洛是怎样的人呢?一个私家侦探(原来是警察,但明显做不长),一个铁石心肠的硬汉,然而会莫名的“被打动”。他能为一个陌生人赴汤蹈火。(虽然他从不媚俗地评价自己,也从不认为他做的事情是为了什么人,而只是为了自己。)他是个对人生有很强的信念的人,他做他自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不太计较什么后果(那些警察、政府、富人们都因为他们的对后果的惧怕而构成了凡俗世界)。他爱女人,爱得情不自禁,却又节制。他是一个太理性的人,而又太刚硬(要知道,连武松也在吃那杀威棒时求了饶的)。幸好他够聪明,还有些运气,要不然,哪天早晨起来,人们会发现他栽在阴沟里,后脑勺缺了一大块的。当然,马洛只是个理想人物,这样的人不会存在于现实世界。
人到了三四十岁的年龄,已经不再为《漫长的告别》这种书而动情了,起码不可能因此到酒吧去点一杯“螺丝起子”喝一喝。冒险和女人的想法也只是有时候涌上来加快一下血液循环而已。但是,谁知道你明天早上起来会遇到什么事情呢?命运的打击或许不仅仅是几个壮汉到你家客厅里来修理你,它可能会以更温和的形式出现,而不公和侮辱的程度或许是一样的。那时候,你或许会一改你软蛋的形象,会朝它的心窝踢一脚,然后用膝盖顶它的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