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谈姓谈,健谈的谈。但一说起自己的工作她就变得三缄其口。
这是一份耻辱的工作,用深陷泥潭而不得出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小谈这样认为。
不过话说回来,选择这份工作也怨不得旁人。
谁叫自己当年学习不上进,被数学扯了后腿,致使高考一败涂地呢?
谁叫报志愿时不听人劝,非要选那样一个空洞无物然并卵的专业呢?
谁叫毕了业不思进取不敢去大城市打拼呢?
凡此种种,数罪并罚,罚的小谈只好委身于此地,成天干着微笑微笑再微笑,伺候完小的伺候老的的活计。
没错,小谈干的,就是个伺候人的活儿。伺候好了,人家赏个好脸,伺候不好,人家会投诉,要被扣钱的——服务行业嘛!
现在你明白了,小谈的工作是什么了吧——别挤眉弄眼,就知道你想歪了,我说的是老师。
小谈是个小学老师。 刚入职时,学校称“每个新教师要有职业规划和职业素养,规划和素养成就情怀”,要求小谈上交一份新教师感悟。
所谓感悟,必然是有感才有悟。
小谈脑门刚钻出大学校园,屁股还没拱出来,连小学生啥样都不记得了,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很可爱的小孩子,只记得“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孩子”的箴言,只记得自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哎,记住的都是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写出来的感悟自然字字珠玑,行行热泪。那种“打着吊瓶坐着轮椅还坚持给学生上课最后昏倒讲台”的情怀喷薄欲出。
感悟交上去后,校领导微笑下达指令,小谈成了四年级二班的班主任。
初登讲台的忐忑和萌发的职业母性形成一股洪流,浪里个浪又浪里个浪的冲击着小谈的喉咙,一节课下来,虽七窍生烟,但累得其所。
但学生们却没多大反应,板上钉钉似的坐着,眼珠子瞪得溜圆,无论小谈怎么提问怎么启发都无人开金口。
大概是太紧张了吧!小孩子嘛,刚换了老师必然是不适应的。小谈边自我安慰,边在班里巡视作业完成情况。却发现几个男孩子老盯着自己。是不是作业不会做又不敢问呢?
小谈裹挟着一股热浪扑过去:“孩子,你哪里没听懂吗?”
男孩儿斜了嘴一乐:“老师,您这件衣服真透。”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其余几个男孩儿开始应和:“是啊老师,都看见内衣了。”
“还是肉色的,我爸说了,肉色内衣最没味儿了。”
诸位看官,你能想象出一个刚登上讲台的,满怀春风化雨情结的,觉得学生都是二十多年前那种五讲四美三热爱类型的老师,在遇到完全超乎课堂预设之外的情景时,那种一脸懵逼的表情吗?
当然,这种表情没有持续太久,下一秒,教室门口就多了仨罚站的孩子。
回想刚刚交上去的入职感悟里写到被小谈奉为圭臬的那句“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时,小谈觉得自己真应该被挂牌示众游街最后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下课铃扑面而来,与之同来的还有教导主任。
五十岁上下,三十年的从教生涯把这个女人的面貌浸染成一张“教师脸”。 她让几个男孩儿回班,继而扶扶眼镜,柔声细气底下压着上千年的玄冰烈焰:“小谈,具体情况我听几个孩子说了。你有什么想法?”
刚出校门的小谈不是不知道职场规则,但多少还是有点混不吝:“我不想怎么样,让他们几个道歉就行。”
“道歉……嗯……”主任很倾城的微微一笑,好像在思考什么哲学命题,“那你觉得你的衣服透不透?”
听主任这么问,小谈觉得昨天刚洗的头发痒起来了。夏天的衣服薄,多少是有些透的,但不认真看绝对注意不到内衣的颜色。 见小谈梗着脖子,主任脸上露出长者的嫣然来:“既然透,就不要怕人家说嘛!”
既然穿的少,就不要怕被强奸嘛!
此逻辑在小谈脑袋里大闹天宫,把她的大脑沟回又挖深了几寸,用意理解这些存在于教育系统的直男癌晚期们。而盯着眼前的主任,小谈很想知道人的脖子到底可以掐成多细,她很想试试看。
此事闹得很不愉快。
所谓“很不愉快” 是站在小谈的角度来说的,三个男孩子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并循循善诱了一番:“你们也不小了,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吗?让老师多没面子?”
一旁坐着判作业的小谈听得眼珠子都快努出来了,这是面子的问题吗?这分明折射出一个孩子看待事物的价值观取向啊!
然而她无法插嘴,一个班里,班主任的话比天大,科任教师嘛,呵呵。
孰轻孰重,学生心中有杆秤。
小谈明显感觉到,这班的学生变本加厉起来。
一个学期之后,已经有男生慢悠悠的踱步到她身旁,声情并茂道:“老师,你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还没结婚生孩子,是不是眼光太高了?”
此类事情一旦没遏制,马上如雨后春笋般疯长。天真可爱的熊孩子们似乎瞧准了这些大人们拿他们没辙。
也真是没辙,学校不愿,老师便不敢。
小谈每天重复告诫自己:你就是上个班糊弄俩钱花花,认真个屁呀! 然而人性凉薄,她还是有幸体验了。
那天放学后,班里一个特别老实的女孩儿作业没做完,被小谈留了下来。 女生基础很差,家长也不多管,因此作业总是拖泥带水。
小谈先辅导女生功课,见她很少讲话又总是低头摆弄自己的电子手表,就鼓励她多与同学交往,还问起了她父母的职业,平常是不是很忙而对她无暇顾及。
最后,女生离开学校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左右。
第二天是个周末,小谈兴致勃勃的为班里有进步的孩子挑选了礼物:这个语言文明奖呢,就给小A,他最近不总骂人了;字迹工整奖给小B,作业的字可以认得出个数了;进步奖嘛,给那个女孩儿吧,小谈喜滋滋的,仿佛看到了女孩儿得了奖之后那宛若辰星的眼睛。
星期一一早,小谈的礼物还未发到学生手中,校领导的传票已经发到了她手中。
当小谈推开校长室的门时,一股肃杀之气给了她迎头一击,在这个笑与不笑都无比尴尬的场景里,小谈呆成了一只木鸡。
还好领导张嘴了:小谈,这两位是市教委纪检司的同领导,周末教委收到一段录音,里面有你盘问学生家长职业的对话——嗯?咱们学校开会不是多次强调了吗,不要因为家长职业的高低贵贱而把学生分个三六九等,你,开会没做笔记吗?
……
校长还说了什么,小谈听得都不甚分明,只记得室内冷得凛冽的气温和空调上的数字:17°,她倒是记得,学校提倡节能,空调温度不能低于23度。
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可以用几个短语概括:关注家长职业歧视学生,念其年轻,处罚从轻,望能改过,大会检讨。 最后一条最重要:扣除本月除基本工资外的一切薪金。
当工资到账,小谈捏着五张票子穿过杂乱的菜市场,断头饭都得好好吃呢,何况九死一生得沐天恩的大赦?
她仔细挑着菜,脑袋里回荡的全是校长的话:好多家长都是咱们学校共建单位里的头头儿,咱们一个都得罪不起,所以跟学生说话要小心客气——这回家长没深究,所以我保得了你,下回丢了饭碗别怨我。
还有,那电子手表有录音功能你不知道?
小谈揉揉眼睛,却被撞了个趔趄,回头一看,原来是条“二哈”。酷似雪狼的二哈被养的油光可鉴,此时正叼了一小捆油菜扭着庞大的屁屁乐颠颠的奔主人跑去。
主人是个老太太,得意的拍了拍自家娇宠,在众人的惊羡与赞叹声中志得意满的离去了。
不知何故,二哈回头深深的望了小谈一眼。那与生俱来的冷峻面相不仅不令人生畏,反而掺杂了几丝讨巧的模样令人倍感滑稽。
二哈伸着舌头,小谈咧嘴想笑,泪珠子却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