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锦将车停在楼下,仰头遥遥一望,夜色中,窗格如孔,灯光如剑,刺剌剌得让人辨不清方向。
陆馨解开安全带,说:“一起上去吧。”
“不了,回去帮我向他们问个好。早点休息。”
陆馨脸色不由地黯淡了些,但依旧盛情挽留着,她握住洪锦的手,反复捏着:“今晚就留下来嘛,我们好久没说过悄悄话了。”
“你还要我今晚住下来?”洪锦大吃一惊。
“嗯。”她狡黠地笑起来。
在陆馨的软磨硬泡下,洪锦又不得不锁上车,跟着往单元口走去。
电梯攀升时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无端紧张,想起第一次被带到这里的情形。陆馨站在身侧,脸上笑靥如花,不经意间,大腿侧的小指被勾住,洪锦心下了然,两个人的拇指默契地对上了。这是她们小时候做的约定。
电梯叮咚一声,金属门打开,依稀听见某个房间里传来的争吵声,声音有些熟悉。
“你有经过我的同意吗?”年轻男人怒吼道。
“跟你说了,你就不来了是吧?”
跟随陆馨的脚步往里走,声音越发清晰,音调也越发高亢,无限接近源头,她的心也跟着乱颤起来。
房门虚掩着,陆馨一把推开,“哐当”一声,门框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刘晟背对着她们站在客厅正中,他的脊背更为挺直了,手臂静脉曲张,仿佛可以看见汩汩血流正涌向头顶。
刘仝和他对立着,脸上怒气升腾。
洪琳从沙发上跳起来,神色慌张地看着她们,再看向满屋子弥漫的火药味,左右不是。她的嘴唇微微蠕动,却没有声音,眼球转动不止,朝着卧室方向。
再不过明显的暗示了,陆馨却置若罔闻,声音里满是清透:“爸,妈,我们回来了。”
陆馨扫视一圈后,背过手来,拉住洪锦的胳膊,她的手指忽然变得强劲有力,洪锦近乎被拖着往前走,脚步凌乱不堪。
洪琳砸吧砸吧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神复杂。
“要知道是他们,我绝对不来!”刘晟手指着桌面怒吼道,“以后你最好别再给我编排这些事情!”
“刘晟,你怎么跟我说话的!”刘仝也怒了。
“我一直就这么说话!”
“刘晟!你别太自以为是!别忘了,这个家谁说了算!”
现场情形剑拔弩张,但很显然,此时的刘晟,于情于理都处于弱势地位,太阳穴蹦起了青筋,“我再说一遍,我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洪琳彻底听不下去了,小声劝解着:“孩子,你静一静,今天的确是没有跟你提前沟通,是我们不对。可是你要想想,你爸也是为你好,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们都看不到你,也会担心的。”
听见洪琳的声音,洪锦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杵在一旁,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刘晟脸上的盛怒依旧不减,但对洪琳却没有太多敌意,降低音量反问:“他就是这样为我好的?”
“还有......”洪琳咬着内唇,有些难以启齿:“或许...这也是你妈妈愿意看到的......”
刘晟听到母亲,身体抖了抖,脸上略显悲痛,“你们都可以放心了,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客厅里鸦雀无声。
陆馨用力一拽,洪锦便跌进她的卧室。房门合上之际,她看见三人依旧岿然不动地对峙着。
她按下反锁按钮,一切纷扰都被隔绝在外。洪锦心惊之余,忍不住皱眉问:“他们经常这么吵架吗?”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陆馨叉着腰,站在书桌前,牙齿咬住舌尖,舌尖舔着唇,面容冷静,目光在整洁的书桌上搜寻着,最终锁定了桌角几张位置摆放精准的相片夹,像是犯错的孩子被抓住现形。陆馨扑到桌上,几经折腾,相框与桌面摩擦出声,有些刺耳,口中似是喃喃自语,“他今晚会回来,真是出乎预料。”
洪锦视线被床头柜上用记号笔标注鲜明的台式日历攫住了,虽看不懂标记的是什么,可是上面有序排列的符号都在告诉她,这是陆馨的秘密。日历下方压着一本书,揭开日历,是一本英文原版小说。她翻动起来,书页生风,目光落到尾页,最后一行英文被浅金色的荧光笔标注出来:Tomorrow is another day!
陆馨猛地转过身来,切切望着她,黑亮的瞳仁深不见底,问:“他今晚为什么要回来呢?”
陆馨紧张的时候,眼球会无法克制地东张西望,双手也会慌乱地无所适从。
洪锦合上书,封面上“Gone with the wind”几个烫金字体分外灼眼。她终于捕捉到了与众不同的意味,她放下书,审视着陆馨的脸,一步步逼近,问:“他经常不回来吗?”
陆馨身体往她靠了靠,指尖接触,默契地勾在一起,她的指尖微微颤动,洪锦握住她的手,掌心一片濡湿。
“他从来不住家里!”陆馨看向她,果定地摇摇头。
洪锦大脑瞬间空白,仿佛有股不知来处的烟雾肃杀地闯进身体,栓塞了肺部,以致每一口呼吸都是钝痛。
“给!”陆馨将录取通知书递过来。
洪锦木然接过,心却无处着落,手指夹着铜版纸在空中一挥一扬,尖锐的纸角正中另一手掌心,一敲一击,阵阵针扎般的痛直抵心尖,如同鞭笞。
陆馨翻动日历,若有所思。
洪琳敲门,让她们出去吃水果。不知不觉中,客厅已经彻底归于寂静。
洪琳在厨房切水果,刘仝蔫蔫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灰白混色的发丝里,来回揉搓头皮。
洪琳将一大盘水果放在桌上,又端起刘仝的茶杯去倒水。刘仝一把拉住她的手,让她坐下来休息,洪琳默不作声地掰开他的手指,端来一杯开水放在他的面前,坐下后,委婉地规劝着:“孩子终究是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也不能老是逼他。”
“哎,不想了,不说了!小锦,今天让你见笑了,快吃水果。”
洪锦笑了笑,面对盘中的水果只是小小意思了两下,就起身告辞。
陆馨站在电梯门口,默默地挥着手。
走出单元门,一辆黑色车子赫然停在路口,车身占据着道路中央。洪锦绕车身半圈,走到驾驶室旁,脸色微愠:“你怎么把车停在这儿?”
刘晟指尖夹着烟,手臂悬在窗外,脸上雾气缭绕。地上已经丢弃了两三根烟头,每一根都和以往一样,剩余大半截没有燃烧。
“等你。”
洪锦大吃一惊:“等我?有何贵干?”
“可不可以一起出去找个地方坐坐?”
“不可以!”
她一口回绝,胸口起伏,牵拉着若有若无的痛,不知所起,不知所去。她不理会他的反应,径直走出几步,目测道路已经彻底堵死后,转头吼道:“赶紧把车挪开,我要是再撞上,可不管赔的!”
洪锦将车开出来,他的车依旧挡在路中央,她闪了两下车灯,前面车辆纹丝不动。僵持了半分钟,洪锦忍无可忍,无视此刻有多少住户已然入睡,连续按压了几下喇叭,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寂夜。
终于,刘晟将车挪到了路边,他推开车门跳下来,立在她的车边,略显伤感:“洪锦,这段时间我帮了你不少吧?”
“难道你每一次帮我都是盼望着我的报答吗?”洪锦冷冷看着他。
刘晟气结于胸,眸如深海。
“请让开。”
刘晟满目怆然,咬着牙,退后了两步。
在他凝神之际,洪锦的车从他身边飞快地滑了过去。
洪锦从浴室出来,双手轻轻按摩着面部,使面霜渗透进皮肤。这时,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她揭开盖,一行小字戳进心里:今天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后背贴着落地窗,外面的凉意稀释了身体的燥热,让她能在慌乱中快速冷却下来,默默叹息一声后,靠在窗弦上回复短信。
眼见着屏幕上的纸飞机飞出去后,洪锦合上手机,伫立深思。
天空变得阴沉,月亮已不知踪影,云层汹涌聚集,让夜更黑。看样子,凌晨大约有雨。
车子停在没有路灯的转角处,挡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光。
洪锦深吸一口气,猫着腰钻进车里。车内空间促狭,气氛胶着。
不知道为何要上到车上,又何须这样偷偷摸摸的?
车里飘着轻盈的音乐声,是来自高原的曲调。穿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强化了信心。
两盏顶灯悬在头顶上方,昏黄的半径将各自脖子以下的身体圈在座椅上。那束不强不弱的光,让她如坐针毡。她抬起手臂,用指尖狠狠戳了一下自己上方的出光按钮,头灯灭了一半。
一下子觉得安全了许多。
从上车那一刻起,她的目光就停留在旋转到最大刻度的空调按钮上,持久地盯着,仿佛它是一只可以窥见一切暗物的眼,会自动旋转般,后脊梁不禁跟着哆嗦起来。
刘晟的手掌撑开着,在平直的出风口有节律地来回晃动,以降低温度掌心的温度,似乎他很怕热。
“可不可以关小点儿?”她始终看着那一枚小小的转扭,小声表达着不满。
“冷了吗?”他看向她,似乎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的话是真是假,需要仔细辨别。
“嗯。”
刘晟抽回手臂,在方向盘下方扭动了一下,车子上一切声响都消失不见,随后,他又伸手关闭了另一只顶灯,车内完全黑了下来。
她终于把视线挪到了他的脸上,方才的压抑克制犹如被风吹开的晨雾,都烟消云散了,眼睛也在触手可及之处张望。
排挡杆前面放着一听打开的啤酒,狭小的空间内都充斥着一股发酵后的麦香。从杯口的痕迹看,应该没有喝过。
“聊什么?”洪锦主动切入主题。
“不知道,想听听你想说什么?”思绪太过烦乱,他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不合情理,又改口问到:“今天晚上的菜好吃吗?”
刚想说一般,但脱口欲出时,舌头打了一个结,她改口道:“还不错。”
“哼。”他似笑非笑,“看来你也有品味失常的时候。”
“人生那么多味,怎么品得完?”
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沉缓,伴随着无奈的呼吸声,问:“如果是你,你会怎样?”
话题突然哽住,她的眼睛也变得飘忽不定,最后指了指易拉罐,说:“没喝过吧?”
“没有。”
她一口啖尽,如同溪流穿过草丛,润物无声。四周没有垃圾桶,他伸手接过,用力一挤,完美的圆弧在霹雳声中折腰,变了形。
空洞的谈话无法安抚躁动的心,洪锦提议:“开去江边转转吧?”
刘晟默想了片刻,启动车辆,将她送到酒店正门,说:“不用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洪锦不予言表,车门打开,带走了所有的酒气。
刚躺下,短信又响了起来,她打开一看,只有单薄的三个字:谢谢你。
下半夜,模模糊糊中听见了雨声,淅沥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