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看见来人,洪锦彻底呆住。
洪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目光慈爱温柔。她凑近了些,牵起洪锦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中年男人又拖来两根凳子,和洪琳一块坐在她的身旁,脸上堆着笑:“都是一家人了,不提这些也罢。”
洪琳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又抬眸看向床边的刘晟,神色有丝慌乱。
刘晟至始至终都没看过这边。他端坐在陪伴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滴壶内的液体匀速落下。
羽婷侧身躺着,看不清是睡是醒。
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显得尤为冷清。
中间床铺的女人手里握着遥控器,对着墙壁一按,电视机亮了起来,逐渐有声音切入。
中年男人给洪琳递上水杯,洪琳笑迟疑了一下,从容接过,饮了两口。
洪琳拉着她的手反复摩挲着,过了一会儿,便停下来,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就像小时候那样。
曾经的那双温暖大手,现在也不过和她的一般大小,并日渐苍老。洪锦心中五味杂陈,小指搭在姑姑手腕处,感受着脉搏有节律的跳动。
洪琳结束上一段婚姻已有10多年,独自带着孩子漂泊,生活诸多不顺。早几年,一直有人给她介绍合适的人,她总是想尽办法拒绝,问及原因,她也片字不提,讳莫如深。
对于洪琳的当下的抉择,洪锦难以理解,她环视众人,想从当中找寻答案。
见她有疑虑,却没有直接询问,中年男人便主动介绍起来。
刘仝,一家之主,洪锦的未来姑父。
床上躺着的是他的准儿媳,邬羽婷。
而车主正是他的儿子,远在西藏边境部队的刘晟。
许久,洪锦才拉回思绪,搞清楚了事情原委,自然就能解释刘晟为什么会突然撤诉了。
洪锦放下些许戒备,和他们浅浅打过招呼。
三个人中,最热情的当然是刘仝了。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看着洪锦也格外喜欢,早已将洪锦造成的事故抛之脑后。
邬羽婷的怒气一直不见消弭,侧头看了她一眼,便又躺下了。
和刘晟打招呼的时候,他只是略略点了点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见邬羽婷又安静的躺下了,拉开玻璃门去阳台抽烟,一支烟他只吸了两口,吐出一圈烟雾,剩下的大半截让其自然燃烧着,他呆呆地看着烟头一点一点燃尽。
刘仝很爱说话,很关切的对她嘘寒问暖。洪锦脸上一直挂着固定的笑容,对他的提问也只是讪讪的回答,足够客气。
洪琳拿起果盘准备去洗葡萄,刘仝见状,立马截下来,嘱咐她和洪锦多说说话。
刘仝前脚走出房门,洪锦立马放下杯子,拉着洪琳往门外走去。
一直走到僻静的楼梯间,洪锦关上房门,急急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和那个姓刘的认识多久了?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面对洪锦的咄咄逼问,洪琳目光闪烁,“好了,小锦,别再深究了。”
她这副回答让洪锦更是恼羞成怒:“你是因为我,你怕我坐牢,才选择跟他在一起,对不对?”
洪琳倏地抬起头,目光灼灼,说道:“小锦,你错了!我和他认识有一段时间了。”
洪锦对她的说法,持怀疑态度,“那你们确定关系有多久了?之前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呢?”
洪琳不知该如何作答,低头看着地面。
洪锦牵拉一下唇角,苦笑起来,“看来还是因为我!是你求着他们撤诉的对吧?”
洪琳在震惊中抬起头,看着她,眼眶里有了些许光亮,“如果我说不是呢?”
“你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巧合,是吗?”洪锦眼中噙着泪,低吼出声。
洪琳咬着唇看着她,脸上尽是无奈,“小锦啊,你为什么非要纠结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呢?”
“无关紧要?”洪锦摇晃着脑袋,满面忧伤,“对您来说可能无关紧要,可这对我而言却事关重大。”
知女莫如母,洪琳对洪锦的了解,却比母亲更甚。她看着洪锦略显憔悴的脸,很是心疼,“小锦,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小锦!”洪琳厉声叫起来:“不要一直执迷不悟了好不好!难道这一切,你还没受够吗?”
洪锦顿时哑口无言,心口一阵抽痛。她看着窗外的炽热阳光投射进来,一道亮白的光束横亘在她们之间,光束中有数不尽的细微尘埃在里面跳着舞,密密麻麻!
正常光线下,是绝对看不到的它们的。
洪锦忍不住伸出手掌,去抚摸捕捉它们。强烈的光束将她纤细的手指穿透,从背面透出清晰的骨骼,单薄的指缘在阳光下变得晶莹剔透。
她双手用力一握,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但是她知道,她抓住了!而且很多,很多。心中顿时一阵窃喜。反反复复抓握了几次,掌心依旧看不出任何差别,可是,空气中的尘埃仿佛少了大半。
原来,不是看不见,只是缺少一道强光去照亮它们!
洪琳凝视着她微弱变换的脸,忧心忡忡,她也伸出手掌,在光束中握住洪锦微凉的手,软声轻吟:“小锦,学会放下吧!”
说完,便松开洪锦的手,拉开楼梯间门走了出去,有些嘈杂的声音传进来。
洪锦木讷地站立着,姑妈的言外之意她不是不明白。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插在心中难以拔出的刺,每每想起,总是钻心的疼。
门外,又响起了洪琳的声音:“刘晟,怎么就走啦?”
“东西忘在车上了,顺便去把医药费交了。”
“哦,好,记得待会儿一起吃饭。”
“嗯。”
洪锦回过神,听到要续缴医药费,这件事是因她而起,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钱包,里面还有不少钱,还有银行卡,她跟着拉开房门,搭乘电梯去了收费处。
到了中午饭点,排队的人不多,她报上科室,姓名,床号,收费员查询后问了一句:“先把前面的费用补交了,再续交一周的?”
洪锦不清楚邬羽婷还要在这里住多久,便同意先交一周的,收费员拿着她的卡一刷,轻轻松松划走了一万块。输完密码,针式打印机吱吱的打印着票据。
交了费,她便没有返回去。
她捏着包,走出住院部大厅,穿行在停车场间,看见刘晟正背对着她,靠在车旁打电话。
车窗全部放了下来,车内空调开到了最大。靠近窗边,一股热浪袭来,全身毛孔都跟着竖立起来。
洪锦捏了捏钱包,从中掏出一沓百元钞票,从副驾驶窗口放了进去。
刚走出医院大门,就收到洪琳的短信:“去哪儿了?待会儿一起吃饭?”
“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先走了,改天再来探望。”
洪锦盯着屏幕上显示消息发送成功后,方才合上手机。在路边树荫下等了会儿,不见洪琳的短信再来,才敢松懈下来。
(10)
洪锦不知该去哪儿,便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其一路开着。
行至滨江路,江上传来汽笛长鸣声,又有船舶要出港了。
“把我放到码头吧。”
“好。”
码头上停放着各式各样的游轮和快艇,供游人登船参观游览独一无二的江景。白天游客不多,大多都停泊在岸边。
洪锦买了一张往返票,上了一艘豪华游轮。天气炎热,船上的游客稀稀拉拉的,本该有的现场音乐演奏也停了。
她在遮阳伞下坐定,服务员端来了茶水和餐点。餐点味道一般,加之最近都是胃口欠佳,她只吃了两口便搁下了。
包里的手机一直不停地唱着歌,她索然无味的看了一眼后便合上了盖子,音乐声戛然而止。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游轮缓缓开动,江风也吹了起来,她的头发肆意飞扬着,很是凉爽。沿江两侧修建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步步向后退去,无数根塔吊日夜忙碌着改造这座年轻的城市。
虽然身处内陆,但因这条可以货运通航的大江,这座年轻的城市比其他城市更加忙碌繁华。
游轮行驶了近一小时,两岸的景致才有所不同,两侧变成小小的山丘,远远望过去,那里是一大片低矮起伏的草场,有人挥动着高尔夫球杆。
曾经,她也经常和李昊来玩儿。触景生情,不免叹息一声,已是物是人非,自然丢失了那份闲情逸致。
轮船继续破浪前行,江面波光粼粼的,阳光在江面碎成一片一片的,煞是好看。
两侧的山峦逐渐拔高,山上绿树掩映,可以听见若有若无的鸟鸣。
轮船最后停靠在一座江心小岛旁,小岛和右岸用多个漂浮的竹排连接着,山上是一座游乐园,远远就能听见孩子们的欢笑声。轮船至少会在这里停靠两个小时,所有游人都可以下船去山上的游乐园畅玩一番。还有人则抛出钓竿,在小岛上进行江钓。也有像洪锦这样,身体伏在栏杆上,吹着江风,静静欣赏远处港口的忙碌景象。
过往的船只许多,每一只经过的船只,都会有意拉响汽笛,相互致意。
轮船来回往返一趟,大约用时五个小时。
返回市里,不过傍晚时分,灿烂的云霞悬在天际。
洪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来回逛了几圈后,夜总算是降临了。她就近找了一家酒吧,坐在靠窗位置,点了不少的酒,听舞台上的驻唱歌手唱着各种熟悉或不熟悉的歌谣,慢慢消磨时光。
许是没怎么吃饭的缘故,杯酒下肚,没过多久,大脑就渐渐开始不听使唤,端着杯子的手跟着音乐节拍轻轻晃动起来,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最好是喝成一片空白,便什么都不用想了。
视线逐渐模糊,又灌了几杯烈酒下去后,便彻底支撑不住了,趴在桌上昏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酒吧都快打烊了,驻唱歌手已经撤离,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空荡荡的酒吧里只有CD机放着轻柔的音乐,服务员在打扫卫生,收拾桌上的杯盘狼藉。
身侧包里的手机又欢唱起来,洪锦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她随手就按下拒接键。刚要放下手机,铃声再次唱起来,她一看,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便闭着眼接了起来:“喂?”
“你在哪儿?”
“你哪位?”
“我问你在哪儿?”
洪锦只当是打错了电话,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就“啪”地盖上了手机。
屏幕亮光熄灭之际,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竟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可她一个都不想理会。
不到一分钟,短信提示音响了,狭小的屏幕闪烁了几下。洪锦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慢吞吞的翻开手机,还没点开短信,那个陌生电话又打来了,洪锦厌烦极了,手指直接按下了关机键。
烈酒刺激,喉咙干痒难耐。服务员识趣儿地端来一大杯冰水,洪锦捧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透彻心骨的凉让胃部急剧挛缩,她冲出酒吧大门蹲在马路边吐了起来。几乎吐得肝肠寸断,眼泪也跟着簌簌滚落下来。
酒吧服务员见状只是象征性的过来问候一下要不要紧,见得不到回答,便自作主张将她的随身物品放在她身侧的地上,然后锁门歇业了。
洪锦拖着疲软的身体挪到路灯下,唯有光源能让她心安。
茫然四顾,街上早已看不到行人,她看了看脚下的影子,心里阵阵发憷。
半晌,不远处响起了喇叭声,她努力睁开眼看了看,只见一辆黑色的车停靠在路边,开着双闪,像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看身形轮廓,大约是男人。他隔着几步距离站定,手臂一扬,抛来一瓶矿泉水正中她的怀里。
洪锦吃痛,怒视着他,抓起矿泉水砸在地上。瓶身在水泥地面轱辘转动起来,最后停在他们之间。
“捡起来!”
他的声音很冰冷,像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
“滚!”
他的眉心紧蹙,脸上罩上了一层寒气。
洪锦一动不动,无所畏惧的和他对视着。
僵持了一会儿,刘晟上前两步,捡起矿泉水,一把拧开,递给她,压制着怒气道:“拿着!赶紧收拾下自己!”
洪锦接过水漱了口,又倒了水在掌心,拍在脸上,额头上。冰冻过的矿泉水沁人心脾,她清醒了些许,能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见她走路不稳,刘晟伸出一只手,用手指钳住她一侧肩膀,给她一点儿支撑,带着她上了车。
待她坐好后,刘晟侧头问她:“你住哪儿?送你回去。”
洪锦垂着脑袋,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系上安全带。”
刘晟的车速很快,但很平稳。他的左手搭在窗弦上,右手掌控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悠悠开口道:“别睡过去了,想好了到哪儿说一声。”
洪锦依旧没有理会他。
车子在路上肆无忌惮地跑,车窗敞开着,凉风灌进车里。又喝了几口水,洪锦清醒许多,她望着道路两旁明晃晃的路灯,说:“前面看见有好点儿的酒店就把我放下吧?”
刘晟诧异地看向她:“你不回家?”
洪锦听他这么问,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刘晟打量了她一番,猜她是喝过头了,在胡言乱语,便不再多问,继续开着车,眼睛时刻注意着两边的酒店。
走过三家酒店,都说满房了。刘晟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三点过了,再看看副驾驶的洪锦,居然睡着了。
他忍着气,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飞速前进。
绕过两条主干道,最后将车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前,酒店还有空房间,他原本只想开一间,送了她便回去的。可是已是凌晨,找了她大半个晚上,他也疲惫不堪,索性要了两间房。
刘晟拿着房卡,抱着不省人事的洪锦去到房间,唤了两声,仍不见苏醒,他索性将她扔在床上,转身离去。走到门边,指尖触及金属门把手,又缩了回来。终究不是狠心之人,他替她脱掉鞋子,给她盖上被子,锁上房门后才去另一间客房洗漱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