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枣庄长大的一名山东小汉,每当被问起籍贯,答曰枣庄,都会有啧啧之声。追问最多的还是枣庄是不是盛产大枣,我都以“老婆饼内无老婆”回应,后来觉得稍显戾气,就含笑不语了;问得第二多的就是“你是不是打小常吃煎饼卷大葱?”顿有无语凝噎之感。煎饼并非山东各地皆有之物,嗜吃大葱的基因倒是深深流淌在山东人身上。
生吃大葱之人,各地都有,但山东人的名气最盛。我到第一次离开山东,是18岁到北京参加影视编导特长生考试,才惊奇地发现吃葱并非理所当然。盖外省之人,多半不识大葱之醇厚,亦不忍大葱之香辣,故无缘知此美味,更没有机会了解大葱中烙印着的礼仪文化,长夜悠悠,念及此事,不免为天下之人深感惋惜。
生吃大葱,看似粗朴简鲁,却大有讲究。单是葱的种类及品相,便能理出几番说道。大葱与香葱并非一物,外省多不知其然。香葱细小,葱白虚浮,炒菜、做汤常用来提味。若是捉来生吃,不免贻笑大方,细如牙签的香葱,咬在口中并无饱满之感,三嚼两嚼,多半成了塞牙之物,爽快不足更添堵心。况且香葱味道平淡,食之如草。事实上,我在山东居住二十年,从未见山东种植售卖香葱,在徐州读书四年亦不曾识。只有到了京城,出入华厅豪肆,才陆续见到,听说此物是葱,不免大为诧罕。
所谓煎饼卷大葱,也不是说很粗的大葱。葱生得太粗,并非食用的上品,只好用来浮油花、除腥渍。只因大葱太粗,纤维不免太糙。而且长过拇指粗细之后,大葱的层与层之间变得不够紧致,咬在嘴里爽脆之感大减,吃起来如咬败絮,只能摇头叹息。老葱辛辣最甚,咬上两口便是涕泪交流,仿佛忧国忧民之态,不免令人怃然。
所以煎饼卷大葱,以粗不过食指为宜,当然人的食指粗细难匀,根据我多年的行医经验,以我的食指粗细最佳。
大葱口感以中上部青白交接以上最差,只因这里易产生鼻涕一样的黏物,吃起来稀哩哗啦,想象力丰富的人,更易食之作呕。幼年物质匮乏之时,大葱亦金贵,中上段虽然鸡肋,却不忍弃之。家父在吃到中段时,抄起大葱抡圆膀子甩上一圈,在大喝一声“嘿”,顺便跺一跺脚,那鼻涕一样的黏稠物,便真如鼻涕一般甩出好远。剩下的部分,吃起来洋洋如常。
山东兜售大葱,往往葱须带泥,葱叶完整,这样大葱的存放周期更久。去年初学厨事,发现北京超市里的大葱多半被剪掉一半叶子,我一直不明所以。在我看来,大葱剪掉叶子,便如德州扒鸡丢掉了鸡胸;老酸奶弃掉了瓶盖一样,简直不可理喻。后来知道这是为了便于运输,才稍作释然。葱叶固然口感欠佳,但因其中空,蘸起酱来如长鲸吸水,效率甚高。若控制好角度,简直要蘸多少就蘸多少,这是实心的葱白拍马不及的地方啊!
葱白是一根葱的精华所在,而越是靠近根部,口感越佳。有些嗜吃大葱者,甚至能在靠近根须处吃出甜味,这种能力至今令我心向往之。小时体质娇弱,秋冬风寒嫌水杨酸片太苦,糖水冲服半片下去还会呕出。家慈便洗净数颗老葱,切掉葱根,热水煎之,再放些红糖,对付喝下去,感冒往往不药自愈。只是红糖虽甜,也盖不住葱根的土腥气息,有时家母粗心,碗底还能尝到一点土渣。因为本身五行本土,也不好抱怨什么。
书归正传,故葱白越长,则大葱品相越好,这也是章丘大葱闻名全国的独得之秘。熟悉庄稼的老人,知道深沟种葱,一旬培土一次,大葱受土气便会转化为葱白。反复培土八九回(我蒙的),便可以收获,只是埋土已高如小丘,为不伤葱白,收起来便深深刨土,状如挖战壕。
凡事都讲究新鲜,大葱亦然。久存的大葱,韧劲变强,不利牙口,所以最好现拔现吃。只是这种机会在我14岁去城里读书,就再也没有了。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菜地里种植大葱数畦。闲来无事,我便在菜地中挑选粗细适中、葱白颀长者,拔起一根,剥去外皮,白嘴吃,样子十分秀气,不亚于5、6年级练钢笔字的样子。
说到拔葱,不免啰嗦几句。武侠小说中讲到轻功招式,有一招名为“旱地拔葱”,我一直不知其意。其实旱地拔葱,实为吃葱界的大忌。君知地旱则土坚,土坚则难拔。力气大者,难免把葱拔断,且诓得拔葱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葱飞出老高,“旱地拔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好好一根大葱不免毁于一旦,让人丧气半天。力气小者,则拔不出,脸红气喘,毁了吃葱的乐趣。我幼时人小力弱,葱拔不起来,反倒向前一倾,轻则晃个趔趄心慌,重则脸杵黄土。后来学了乖,油锅既热,堂上无葱,家慈便高呼“福贵,快去拔葱”,凡遇旱土,则先浇水少许,等上片刻,上手拔之,无不应声而起。回到家中,洗净切碎,油烟刚好。一顿午餐,不但凝聚着辛劳与汗水,也凝聚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吃起来格外香甜,直吃得香汗淋漓、涕泪交流。
讲究的山东人吃葱会蘸酱。一般来说,酱分三种:酱油、面酱、豆瓣酱。酱油日常不可或缺,想吃时信手捻来。所以喜蘸酱油的人,往往反映出性格中的随性、洒脱、不拘小节的气质。但由于酱油空稀薄,不易附着在大葱上,蘸起来颇有不便。讲到这里,便可以提一下葱叶的优势,中指与无名指夹住葱管上部2/3处,拇指与食指轻轻挤出管内空气,蘸酱油则如吸水,十分便利。而吃葱白的时候,就需要使用一些技巧:把葱白竖着在碗底使劲一杵,葱白的一端便被杵裂,裂缝中便能吸收足够的酱油。家父就是酱油派簇拥者,因爱酱油,小时每次都去小卖部都要打一瓶醋捎带两瓶酱油。小时候“打酱油”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毕竟有了菜米油盐酱醋茶才可度日,不像现在“打酱油”渐渐演变出了其他的味道。
面酱对于我老家而言并非常见之物,但60公里的外婆家却一直有用面酱的习惯。山东的面酱也多是“咸派”。有一天家父赶集回家,提出一个黑黢黢的塑料袋,说:“今晚尝尝这个。”晚上一尝,又咸又齁。直到家父说:“城里人吃凉菜都蘸这个!”我们才放心地又吃起来,吃过几顿,觉得回味尚佳,从此家中常买些面酱,过起上等人的生活。
而佐豆瓣酱,则有一种寻宝的快感,一根葱深深杵进酱坛,或许能粘着一颗软糯的黄豆上来,便觉得有技艺如此,天下之事皆不足虑也,心中豪气顿生。故而在我看来,三酱之中,以豆瓣酱为尊。在山东除了豆瓣酱还有一物唤作酱豆,也是乡里常吃之物,家母更是此中好手。先筛颗粒饱满大豆数升,废水煮熟晾晒,晒后略施酒曲,以求速发,放入盛着辣椒粉的缸中,加水少许,封坛保存。酱豆在发酵时,分寸实在重要。饶是或家母这样的老手,也曾失败过几次。我幼年一时尝爱食此物,家母便要我去闻她储存的酱缸,叮嘱曰:“若有微臭,可拿出再次暴晒,晒干后炒食。”我特意做过一次,发酵之后闻了确实发臭,便依法炮制。等盛上餐桌。结果家母一尝,勃然变色,立刻咳吐不止,大怒曰:“都臭成这样了,还吃!”我讷讷曰:“我还以为越臭越好。”当时自尊受挫,更是下定决心,此生不近臭食,乃至现在还是一块臭豆腐也没吃过。现在我已近三旬,只叹年少懵懂无知,若是越臭越好,何不直接蘸屎来吃?每思及此事,不禁莞尔。
山东人对葱的喜好,料想并无二致,胶东有葱烧海参,鲁西也有葱爆羊肉,但是对主食却意见不一。外省人所说的“煎饼卷大葱”,是指鲁南和鲁西的死面煎饼,这里的煎饼致密坚韧,当称天下面食之最。外省人到此不明就里,一口下去,扯得牙齿动摇,腮帮酸痛。我小时候没少见这样的笑话。家母烙得一手薄如纸片煎饼,薄且不透,软硬适中,所以从小便生得一副好牙口。到了十岁之间,费时费力更兼不利保存的手工煎饼慢慢退出历史的舞台,生活节奏的加快更使得鲁菜式微,而那些藏在心里的醇厚与恬淡又消磨了多少呢?
自我离开家乡,出外读书、工作,已有7年之久。期间入乡随俗,饮食不免有些克制。大葱虽好吃,但入胃之后,气味悠长难去,不免扰人鼻息。所以几年来,我都绝少吃葱。时间长了,口腹之欲也慢慢淡化,偶有吃葱的机会,也仅以一根大葱为限,若再多吃,舌头便受不了辛辣的刺激。
我心仍爱大葱,我心仍属故乡。偶尔回到老家,看到别人家门前种着的几畦葱,幼时拔葱的情景便历历在目。故乡的水土仍在,乡亲笑脸依旧,而我乡音无改,只是舌尖的叛变常是我心头之痛。
——两江盐运司·《君自故乡来,应食煎饼卷大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