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五十来岁,住在嘉兴城西的一处老宅里。打眼一瞅,他那一身灰色棉袍和清瘦的身躯配着一副大眼镜就显露了他的文人骨。
没有人知道陈夫子的真名叫什么,只知道其父曾是清末宫廷画师,辛亥革命一声炮响赶跑了宣统帝,陈夫子一家也就跟着流落到了江南。陈夫子从父亲那里接过了一家画馆,长年靠替人鉴定书画为生,取名为夫子斋,于是当地人就叫他陈夫子。
陈夫子七岁入私塾,通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讲起话来甚是儒雅。可他这人总是一根筋,满口儒家道义,邻里们都不愿搭理他。夫子画了三十多年画,技艺精湛,笔法高超,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无不传神。
夫子酷爱书画却淡视钱财,邻里们觉得他脑子一根筋,他却不以为然,要不然他怎么住了四十年土房呢?也有不少人前来求画,他从不含糊,甭管那人要什么,一袋烟的功夫就画成了,就这来人还拿着画啧啧称赞。待来人奉上酬金,夫子却拒之不收。
每月初一,陈夫子都要跟着三两文友到城南的龙溪酒馆里一叙。其实他是冲着这里的斗画大会来的。夫子没钱可仍然每月都来此地"掘宝",每每遇见佳作总要驻足观赏。若是那画真入了他的眼,夫子便两手一抄,转头跟友人"借钱",友人知道他没钱还,罢了,也不计较,遂掏钱买下,全当是送给他了。这时夫子便一手把书画夹在腋下,一手拍着友人的肩膀笑着说:”日后定当奉还。”却藏不住满脸的欢欣。
这日,夫子正在画馆品味着自己的收藏,一个大高个儿拿着一个锦盒进了门。夫子也不废话,戴上眼镜,开口问道:“拿出来看看。”
那人将锦盒提到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展了一幅画出来。
夫子一见,眼镜一亮,心想:这不是宫里的画吗?陈夫子对这画爱得不得了,心想自己当年随父亲任职时有幸看到过,没想到今日让自己碰了个正着。夫子决心一定要拿下此物,遂问道:“给个低价儿。”
那人答:“两百块大洋,少一个子儿免谈。”
夫子皱了皱眉头,说:"东西是好东西,只是边角稍有破损——"夫子咬了咬牙,继续道:“一百五十块!”
那人还没等夫子说完就要走人,夫子见无余地,遂答应出价二百块大洋。
来人走后,夫子茶饭不思,整日为筹集这两百块大洋发愁。刚巧没两天就有来自萧山的人慕名上门求画。夫子将来人引到书房,如往常一样问了详情,便挥手作画。来人收了画,道了谢,临走时顺手在茶几上留了一个信函,陈夫子知道来人的意思,表示坚决不收钱。来人态度坚决,要求夫子收下。夫子手一颤掉了笔,眼睛扫过那厚厚的信函,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抿了抿嘴,遂点了头。
求画的人走后,夫子又是茶饭不思,终于忍不住来到书房拿起了茶几上的信函,一抖落,竟砰砰掉出来二十块大洋。这可真高兴坏了夫子,可转念一想,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夫子把这事告诉了一个友人,友人遂劝他有偿作画。夫子喃喃道:“我终是说不过你,就听你的吧。”
从那以后,陈夫子便开始收取酬金。一开始夫子还不敢多收,生拍别人在背后讥讽他,一次作画只要几毛钱落笔费。可求画的人丝毫没有减少,人们也觉得这样一来求画也更方便了。夫子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俩月后,那大高个子又来了,把画往柜子上一摊,夫子端起了眼镜仔细察看。认定了画没问题后,夫子取出了两百块大洋递给那人。那人也不数,拿起钱袋便快步走出。夫子还觉着这人好怪,不过想到又淘得了一幅佳作,夫子便高兴得合不拢嘴。这天夫子斋早早打了烊,夫子在书房开始欣赏自己的“胜利品”。突然,夫子眉头一皱,觉得有一处乾隆皇帝的印章盖得不对,方才如梦初醒,
大拍脑门,愣愣地喊出一句:“坏了。”
从那以后,夫子不再去龙溪酒馆了,替人作画也不收钱了。不过,夫子却总是感觉少了什么似的。是什么呢?对,是二百块大洋!
又过了两年,一个叫戴融的军阀进驻了嘉兴。戴融虽是军阀却爱附庸风雅,家里收藏了不少画作,听说陈夫子是嘉兴城里鼎鼎有名的画师便派人去请。夫子浏览了戴融的画室,好东西真不少,不过从其中为数不少的假画就看得出戴融其实对书画研究并不深。突然,陈夫子在一幅画前怔住了——这不正是夫子要买的那幅真迹吗!陈夫子心里直打颤,不知怎的心中发慌。
从那以后,夫子便经常出入戴融的府邸与他交流一些见解。戴融遂聘请夫子为私人画师,替他管理画室。
这样一来,陈夫子反而又寝食难安了。这天晚上,夫子两手背在身后在书房里来回地踱步,嘴里不停念叨"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东西" “可毕竟‘富贵不能淫’啊!” "唉,他又懂什么呢!那么好的东西放在那儿还不给埋汰了?!"
次日,陈夫子早早收拾了一批收藏去了戴融府上,说是为他淘到了一些新东西,那戴融正忙着会友只说让夫子先去打理着自己稍后便去观赏。
夫子如愿以偿了。
过了晌,陈夫子回到画馆后欣喜若狂,感觉浑身痛快了。
没过多少日子戴融的部队就被人打散了,这一来,陈夫子才觉得多少有点儿“理直气壮”了。为啥?因为自己拯救了一件国宝呗。
陈夫子和以前一样,套一件长袍,清瘦的身子骨,替人作画依旧分文不取,被人夸誉着也被人嘲讽着。
又过了七八年,夫子斋已经彻底破落了,陈夫子也流落街头,给人题字画像勉强能填饱肚子。他身上除了那长袍就只剩下了那幅画。
陈夫子来到一家当铺门前,伫立良久,把手揣进怀中摸了摸那幅画,跺了跺脚便踉跄着走了进去。掌柜拿起这画看了一眼,遂扔在了一旁,撂来一句:"这是赝品。"说着便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幅一模一样的画来。夫子一看就愣住了,这竟是那幅他收过的假画。
掌柜的见状便招呼了两个打手将陈夫子连人带画扔了出去。夫子半天才爬起身来,再见那画,已裂成了两半。
有一年,有人在龙溪酒馆斗画,拿出了一幅宫里的画。在场的人无不称奇。此人称谁出的价高就把画卖给谁。一时间人们纷纷往上叫价,最高的出到了八十块大洋。
"还有哪位肯出更高的价?"那人问道。
“两百块大洋。”角落里传来。
“你个叫花子跟着搅和什么!走一边去!”
尚尚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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