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猫的人,和她的流浪猫朋友们

孙歌给猫咪找新家颇费了些周折。他不想把猫咪委托给让他抓耗子的邻居,尽管知道猫咪捕鼠的本事也不坏;孙歌希望他的新主人可以像他一样能给足够的爱,因为这猫咪似乎有点小资情调,喜欢撒娇。

孙歌觉得,他不能让猫咪离他家的房子太近,以免猫咪万一怀旧了会有麻烦。一切考虑停当,孙歌找到前村一户暂不走的人家,跟他们讲妥,等他有了合适的条件,就回来接这只猫。

人们都安慰孙歌,说猫是“奸臣”,只要新主人有好吃的给他,随时就可以忘掉老主人。孙歌有些怅然,觉得要是过一阵他来接猫咪而他则不认他,那不是有些尴尬?新主人对他保证说,因为猫不效忠,所以可以见异思迁,孙歌同样可以再把他领走。

然而后来的一切都在人类的逻辑之外。尽管孙歌把猫整个装进袋子,蒙住他的眼睛,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尽管他温顺地并不出声也不抗议,但这个小生灵却依然记得回家的路。

在孙歌举家搬迁情感复杂地离开这片土地之后,猫咪悄悄地独自回到了孙歌那所人去屋空的土房,独自苦苦地守在门前。新主人找到猫咪,尽职尽责地要领他回新家,并且为他送来吃食,但是这只猫拒绝了。几天后,不吃不喝的他死在孙歌家房门口。

半年后,孙歌听到了这个消息,大哭了一场,发誓从此不再养猫。这样过了许多年之后,孙歌遇到了朱天心,读到了她的《猎人们》。天心笔下活着一大群猫。他们千姿百态的“猫生”,并不比人生更少波澜和曲折。其中有一只猫叫李家宝,其命运也和孙歌家的猫咪一样。

于是,远去的一切似乎又都回来了。


李家宝是天心的妹妹给猫取得名儿。有了姓的猫竟真不比寻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像颗花生米似的时常蜷卧在天心手掌上,再大一点年纪,会连爬带跃地蹲在她肩头,不管读书或者写稿或行走做事,他皆安居落户似的盘在她肩上。

天冷的时候,长尾巴还可绕着天心脖子正好一圈,完全就像贵妇人大衣领口镶的整只狐皮。再是夏天的时候,他只要不在天心肩头,就高高蹲踞在客厅大门上的摇窗窗台上,冷眼悠闲地俯视一地的人猫狗,偶一抬头,四目交接,他便会迅速地拍打一阵尾巴,如同天心与知心的朋友在闹嚷嚷的人群中默契地摇摇一笑。

曾经在感情极度失意的一段日子里,天心愈发变得与家宝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妹妹突然出现,问她怎么近来所写的小说散文乃至剧本里的猫狗小孩皆叫家宝,妹妹笑着说,日后如果有人无聊想研究这时期的作品,定会以此大做文章,以为家宝二字其中必有若何象征意义。

天心闻言不禁心中一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仅仅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满心期盼一觉醒来家宝就似童话故事里一夜由青蛙变成王子。家宝是男孩子的话,一定待她极好的。

之后不久,朋友家中发生变故,新买的一只俄国猎狼犬没人照顾,就托付给天心了。自然托托的这一来,以前天心和家宝相处的时间完全被取代。由于家里不止一次发现家宝常背地里打托托耳光,天心不得不郑重告诉家宝,托托是娃娃,凡是要先让娃娃的。

家宝仍然独来独往不理其他猫咪,终日独自盘卧在窗台上,天心偶尔也随人家斥他一句:“孤僻”,真正想对它说的心底话是:现在是什么样的世情,能让我全心而终待的人实在没几个,何况是猫儿更妄想奢求,你若真是只聪明的猫儿就该早明白才是。

但是只要客人来的时候,不免应观众要求表演一番,天心拍拍肩膀,家宝便一纵身跃上她肩头,从来没有一次不顺从,众人啧啧称奇声中,天心反因此暗生悲凉,李家宝李家宝,你若是只有骨气的猫儿,就不当再听使唤的!可是家宝仍然一如往昔,只除了有时跟托托玩打一阵,不经意跟他一照面,他两只大眼在那儿凝视天心,让她隐隐生惧。

后来家里的一个亲人她相中了家宝。天心想,家宝此去有吃有住,断不会如人的重情惜意难割舍吧,便答应了。

一星期后,他们把家宝带回,说家宝到后几天不肯吃饭,天心又惊又喜地把纸箱打开,家宝已不再是家宝了,瘦脏的不成形状,天心喂他牛奶替他生火取暖擦身体,他只一意地走到屋外去,那时外面下着冷雨,他便坐在冰湿的雨地里,任天心怎么唤他他都恍若未闻,她望着他的背影,知道这几天他是如何的心如死灰。不错,他只是一只不会思不会想的猫,可是天心知道,她对他做下无可弥补的伤害则是不容置疑的。

在某天早晨,天心在睡梦中清楚听到妈妈在楼下温和地轻语,“李家宝最乖,婆婆最喜欢你了奥……”天心知道家宝还没有死,在撑着想见她最后一面。

孙歌说,家宝究竟还是比我的猫咪幸运,他临终前夜有天心的呵护,在他坟头开满天竺菊的时候,也有天心的陪伴。但家宝却终究没有明白,正如我当年那只倔强的猫咪一样。天心看去不太合理的用情不专,与我当年迫不得已放弃猫咪的那份莫名的恐惧,在一切都过去之后越发显得荒诞不经,一个时代,一段历史都终将逝去。然而,假如时光倒流,我们是否真的可以做得更好?


这些猫儿,全都是陆续捡拾来的街头孤儿,有些是正在哺乳的猫妈妈出去觅食遭遇不测(通常是车祸或被狗咬死),或在资源有限之下猫妈妈狠下心来淘汰舍弃的。我们遇到了,无法像诸多人采取的态度或劝告我们的“人都活不下去了还管猫”。

“我总以为,我偷偷以为,我们这一代人只消悄悄地将之善待,积极则收留、结扎,更积极的则给所遇的猫,定点定时喂食,混熟了视猫咪个性状况再决定收养与否,不收的话仍可结扎再原地放生;消极的,留一口水给他们吧,门前墙角的一碗水,可以让多少流浪猫不致渴死或死于肾脏病。”

天心说,残酷是轻易可养成的,

同样,同情心亦非不能培养练习,

究竟,我们打算向下一代展示示范哪样一种对生命的态度呢?

这不只是一本只写家中那几只可平安终老的可爱猫族的书,

也不只是写家门前几条巷弄街猫的书,

它妄想写下在人族占尽一切资源的世界里

试图生存的猫族的生涯处境,

最终,它也许不过想见证他们的匆匆来去一场。

以上文字节选自朱天心的文集《猎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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