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队每次k歌，阿波罗都会挑《单身情歌》唱。
他拿着麦霸，竭尽全力的呐喊,从他不标准的湖北口音里，我只听懂了一句：孤单的人那么多，快乐的没有几个。
他是96年出生，12年入伍，全连年龄最小的兵。
除了k歌，他还喜欢打篮球、抽烟喝酒，偶尔在站哨时讲讲黄段子。
当兵两年，他有一个梦想，不辜负时光，希望有机会能上旅春晚亮一嗓子，不求成名，但求无愧。于是，他求我，要我教他练普通话。我翻箱倒柜，找到高中的普通话教材给他。
他自学了大半年。
有一天，他找我到荣誉室，大声念了一首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由于发音习惯，他把后鼻音念成前鼻音，‘炮’念成‘爆’。‘啪’的几声，我把书扣在他头上，他不说话。
看到他，我想起我的高三。我经常把‘炮’念成‘爆’，教艺术的张老师经常把书扣在我头上，‘啪啪啪’几声，我尊严受损，恨不得上去给她两巴掌。
2
外训归来，旅里组织春晚。初选那天，阿波罗穿着一套西部牛仔，拿着麦霸，普通话标准，嗓音飙升，入了围。可最后彩排却没他。那晚，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全连都在荣誉室看《越来越好之村晚》，大家哈哈大笑，除了阿波罗。他躲在班里叼着烟，哭的稀里哗啦。
窗外，大雪纷飞。北营房的大地上除了脚印，就是哨兵的脚丫子踩着积雪的嘎吱嘎吱声。
春晚结束，宣传科刘干事向阿波罗道歉，他说因为节目加紧，他一时忘了通知他。而大院和北营房距离太远，天又下着大雪，所以《单身情歌》临时被打竹板替换了。
阿波罗有些失望，但他极力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关系，没上旅春晚，说明我能力还有待提高。”
刘干事拍了拍阿波罗的肩，说：“你还年轻，以后留队成了士官，机会多的是。”
14年 12月，阿波罗退伍。退伍前老兵最后一次K歌，他站在连队饭堂门口，我提前帮他把《单身情歌》选好，意外的是，他竟拿着麦说要换《红日》。
他看着白屏上的歌词，手舞足蹈，满脸通红的唱道：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
你做人没情趣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3
阿波罗的真名叫范小菠，他虽不是我带的兵，但在部队我都会这么叫他。
K歌前几天，旅里组织点验。小个子连长在阿波罗凌乱的枕头包里发现了一本日记，上面全是歪歪扭扭的字。
2013年2月14日 天气：雪
这还是我在部队过的第一个年，总的来说，这里有家的温暖。
新兵班长是一个陕西的90后，虽然开口闭口都是带着方言加脏话，有时也会在队列训练的时候因为军姿没站好上来给我来上一脚，虽然当时我很恨他，但事后想想，也没啥。
好几次，我们都休息了，班长还在排长那开会没回来，直到半夜，我隐隐地感觉有人在给我盖被子，可能是梦吧。但我相信，那不是梦，是真实的。是平日里管理我们很严格的新兵班长在给我盖被子。
还有我新兵班的战友，都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是家里的富二代，有的是体育短跑选手，有的是东北那疙瘩的瓜皮娃子，我们一起用胶水贴对联，一起享受着一个星期洗一次澡搓背的快感，一起投手榴弹，一起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天很冷，可我的心很暖。
2013年2月15日 天气：晴
今天新兵营组织了拔河比赛，我参加了。
当时，我穿着冬常服，脚下是胶鞋，我们的对手是大院的标兵连，虽然我们失败了，没拿上名次，但参加这样的活动我不在乎结果，重要的是富有意义的过程。
2013年2月17日
今天，我上老兵连点了首歌，是林志炫的《单身情歌》。
我还没唱完，就到十一点了。不过，没关系，唱自己喜欢的歌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我希望今年有时间，我可以上旅里的春晚唱唱这首歌。但我普通话不行，带点塑料，学历也只是初中没毕业，不知道能不能进初赛。
所以，我今年要好好学习普通话，打好基础，等明年我成老兵的时候，再大展身手。
2013年3月5日 天气：晴
北营房院子里的苜蓿地开始发芽了。
这是我悄悄发现的。
奶奶说，一个人看到花草发芽就会有好运。
我祈祷，在难忘的新兵三个月结束后下班我会跟着一个好班长，好好学习，争取年底拿个优秀士兵。
2013年7月20日 天气：躁热
当兵第一次外训。
我坐在帐篷后面的埂子上，叼着烟。突然想起，今天是奶奶62岁的生日，祝她生日快乐。
没有我在她身边，不知道她会不会寂寞。
我想，不会。
奶奶会自食其力的。
……
2014年1月28日晚 天气：大雪
快一年没动手写自己的小秘密了。
每天除了忙，还是忙，忙的晕头转向。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天也是下着大雪，看到雪，别人或许会想到浪漫。可我不懂浪漫，我现在心里很难受，因为，我学了大半年的普通话为了唱一首歌，到最后，却成了观众。
谁懂17岁的我，谁懂我的悲伤呢？
奶奶说，一个男人如果偷偷躲在房间子哭泣，那是因为太思念一个人了。
是的，奶奶，你说的没错，我是太想你了。
小时候，你一手把我带大，你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坐在秋千上，嘟着嘴说，我想唱歌。
你说，好，我孙子是个有理想的人，奶奶支持你。
我说，如果奶奶有一天像爸爸一样消失不见了，我该去哪儿找你。
奶奶眯着皱纹，说：如果我消失了，你就仰头数星星，数到你犯困的时候，我就出现了。
我问，奶奶是变成了星星吗？
奶奶点头，眼角湿润。
……
13年元旦最后一天，点名刚结束，戴着眼镜的梁排召集我们五个新兵班长开了个短会。
他是一个说话磨叽，做事没主见的中尉军官。
绕了一大圈，他才说到重点：
据武装部那边的消息，我们排有一个家庭情况最特殊的新兵。
他父亲吸毒，母亲改嫁，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
对于这样的新兵，我们一是要做好保密，二是要在生活上多关心他。
那会儿，阿波罗入伍刚好二十天。
2014年1月30日晚 天气：雪 心情：恋家
今天是春节，我在部队过的第二个年。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发现自己是老兵了吧，在部队多呆一天，想家的那种感觉就越浓烈。
前段时间，去旅大院开会，看到手里拎着折叠小凳的新兵蛋子，我就想起了一件事。
那晚，道路边上亮着几盏橘黄色的灯，我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奶奶打着手电，她把我送到县武装部，大巴缓缓离开，我哭了。
我不知道奶奶哭了没，我没敢看她。
……
2014年9月10日
最近，外训天气变得喜怒无常。
我就像高原上的一只旱獭，一天过四季，脸晒脱皮，棉衣加了又减，减了又加。
今天，连长找我谈心了。
他问了我很多有关家庭和生活上的问题，我说，没问题。
他要我留士官，我的手指捏了捏裤腿，还在考虑中。
这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听说奶奶最近病了，下不了床，吃不了饭，经常咳嗽带血。
我打电话给舅舅。
他说，奶奶脸色憔悴，刚睡下。
我挂掉电话，嘴角很咸。
2014年11月5日
舅舅来电话说，奶奶走了。
这不是电影，也不是演戏，我瘫坐在半山坡上，突然觉得世界停止了转动。
“波儿，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当兵很苦，儿行千里母担忧，奶奶虽然不在你身边，但心却永远陪着你。”
舅舅告诉我，这是奶奶走之前最后一句话。
我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奶奶，世界上最疼我的奶奶。
那个男人是个模糊的父亲，奶奶说，我一出生他就吸毒，最后，吸进了监狱。
还有那个可怜的女人。
奶奶说，每次回家，男人喝的醉醺醺，然后，朝着那个女人一顿毒打。
后来，女人改嫁，从此消失。
他没错，她也没错，错的是我，也许三个月大的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不可以说这样的丧气话，要是奶奶听见了，非得说我没斗志。”
我不想让奶奶伤心。
奶奶说，一个男人如果偷偷躲在房间子哭泣，那是因为太思念一个人了。
是的，奶奶，你说的没错，我是太想你了。
小时候，你一手把我带大，你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坐在秋千上，嘟着嘴说，我想唱歌。
你说，好，我孙子是个有理想的人，奶奶支持你。
我说，如果奶奶有一天像爸爸一样消失不见了，我该去哪儿找你。
奶奶眯着皱纹，说：如果我消失了，你就仰头数星星，数到你犯困的时候，我就出现了。
我问，奶奶是变成了星星吗？
奶奶点头，眼角湿润。
这是我的秘密，我内心深处隐藏最深的一张信笺。
我不想让更多的战友知道这信笺的存在。
快站哨了，幸好今晚有星星，这样，我就可以和奶奶对话了。
2014年11月15日
就在昨晚站哨的时候，我考虑清楚了。
我选择退伍。
退伍回家陪奶奶看星星。
做这个决定时，我脑子里还冒出了一首歌，我想，《单身情歌》有了新的名字。
是什么呢？
就叫《红日》吧。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
你做人没情趣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北营房的笔杆子
——摘自《一个老兵的退伍日记》
写于2017年4月15日上午九点，修改于2018年6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