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从字数和结构上,你看得出来,这不是诗歌。而我要补充的一点是,这也不是小说,不是散文,不是文学既定范畴中的任何东西。比如小说,不会没有情节,而我的文字就没有情节,某个人物,就像生活里一样,一闪即逝,永远也想不起来了。
别人写的好文字,来写序的都是名人作家,我写的滥文字,写序的只能是本人坐家。用叮这个字作题目,并没有什么寓意,当你遇到雷人或无厘头的人和事,偶尔会说一声“叮儿”。至于这个字,是没有实质意义的。我认为,题目也是没有意义的,我把叮改名为小时代8,相信也会有人觉得很贴切,并总结出很多道理。
前日,或是日前,具体哪天忘记了,总之有一日,友人说,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回忆,我说,是因为你越来越自闭了。后日,或是日后,具体哪天也忘记了,总之某一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他,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越来越多的回忆,还渐渐失去了讲故事的能力。以下这些来自过往深处,美好的或恶俗的回忆,我却不能把它们唤醒并讲成生动的故事。起初以为它们都已经死了,它们却不时在我闭上眼睛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也许,故事就是已故的事吧。
可这些回忆,还有一口气。
叮儿
李叮属鼠,胆小如鼠的鼠。八岁那年,村口算命的老瞎子对他说,小伙子,我一看你就是好命的人。李叮问,你能看见我?老瞎子说,小孩子别乱说话,你是逢恶不怕,遇善不欺,六亲不靠,自立为上。
一别18年。
前年回老家,李叮想再问问老瞎子后半生的运势如何,村口的小瞎子告诉李叮,他爹5年前死了,只留下一句遗言,“长大干点正事儿,别随你老子我。”原来,老瞎子欺骗了李叮的感情。
这是个早年的故事。李叮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多数是他自己编的,少数是谎言,不过李叮就是有讲故事的能力。但过去几年机关的文字工作,让他讲故事的能力日渐萎缩,用的最好的修辞已沦为排比,李叮的排比句具有环环相扣、步步深入、层层递进的气势,深得领导赏识。九岁那年,李叮在镇上的录像厅,地摊前感染了一些流行文化,导致养成了一种浪漫感伤的贵族气质,用当下的话讲,就是有点儿非主流。李叮对街上光着膀子骑摩托的小混混和随时准备找人打架的人十分鄙夷,同时也有莫名的佩服。李叮崇拜热血的人,尽管当年分不清热血和鸡血,更不管这热血的人是盲目的还是目盲的,因为他们身上有着他没有的野气。
“李叮!”李叮的回忆被他的名字打断。多年来,当自己的名字被喊到,李叮整个人都会立即严肃起来。如果战争爆发,他被叫到,李叮一定会全副武装,视死如归的上前一步,随时准备为国捐躯。他的确那样做了,站起身,把留有我余温的椅子放回会议桌前,环顾一圈灯光暗淡的房间,看着数十双眼睛向他聚焦。李叮很欣慰:等了一个上午,终于轮到了,我的人生一定会从此充满意义。他上前一步道“我是!”站在门口的眼镜哥看了他一眼:“跟我走!”
这只是一场面试,但在那一瞬间,李叮已经准备好为国献身。商场如战场,没有硝烟的肉搏比长枪短炮来的更残酷,即将到来的,也许就是李叮和面试官的肉搏,赤裸裸。
眼镜哥把李叮带到一扇门前,便与他握手告别。李叮抬头看到门上的三个红色大字:面试室,顿时陷入了语法和语感的思考中。忽然,一个中年男人夺门而出,擦肩而过的瞬间,李叮与男人四目相对,同时男人手机巨大悦耳的铃声瞬间感染了李叮,“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爱情买卖哥说,你好。
李叮说,你好,我是来面试……
爱情买卖哥说,我在打电话,你先进去吧。接着,爱情买卖哥向房间里甩了一句:你接着面吧后,匆匆赶往卫生间。
李叮推开虚掩的门,烟雾缭绕中,硕大的老板桌后坐着一个瘦女人,李叮瞬间想到了圆规和祥林嫂,在桌子腿的映衬下,瘦女人的两条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李叮看女人习惯先看腿,没看到腿,目光向上游荡,没有腰,继续向上,没有胸,再向上,遇到一张大脸,李叮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张大了嘴,心里反复祷告:绕了老衲吧,师太。
师太似乎没发现呆若打鸣公鸡的李叮,她缓缓抬起头:呦,你什么时进来的?
打鸣公鸡:刚,刚刚。
师太:哦,我要东西带来了吗?
打鸣公鸡:我要的你还未必带来呢!
师太:什么意思?你上来晒太阳的啊?
打鸣公鸡:给我一个机会。
师太:好啊,跟爱情买卖哥说,看他给不给你机会。
打鸣公鸡:那就是要我死。
师太:对不起,我只是个助理。
打鸣公鸡:谁知道?
具体和瘦女人都说了些什么,至今李叮也无法清晰的记起,只记得女人向他要简历,而自己却忘带了,而他很真诚的表达了想被录用的决心。李叮不是一个只关注颜值的人,只是瘦女人除了没有颜值,也没有其他内容供他关注。李叮发现这个新大陆寸草不生,匆匆打道回府。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雨,李叮也已经开始准备下一个面试的演讲了。
这是第24个被李叮宣布失败的面试。李叮忽然觉得眼角湿润,他吸了一下鼻涕,告诉自己,那是雨滴。李叮从没想过做演员,但事实上,他很会演戏,最擅长的是和自己演戏。李叮的演技来自童年的生活积累。
九岁那年,正是武侠神话剧盛行,是李叮和小伙伴们江湖情结大爆发的年代。李叮们会模仿《封神榜》《甘十九妹》等电视剧中的桥段。因为李叮崇拜热血的人,所以他的角色总是英雄,结果死的都很惨。李叮扮演过哪吒,被小伙伴用刀刮掉身上的鱼鳞,为了增加真实感,李叮建议使用开过刃的刀,让李叮吃惊的是,小伙伴们从来没有反对过。李叮表演生涯的巅峰应该是《甘十九妹》里的软行了,至于是软行,还是阮行,他记不清了,只凭对角色的理解,李叮叫他软行李叮准确把握了这一角色对甘十九妹隐忍、自虐式的情感,以及他那独特的发型,为此,李叮把鬓角留长留厚,那一抹黑发遮住了半个脸,频繁的甩刘海,一度使李叮的脖子抽筋,但他觉得那是为艺术微不足道的牺牲,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深深爱着甘十九妹,直到她和男主角尹剑平消失在晚霞里,李叮知道,妈妈已经在喊他回家吃饭了。
李叮在乡村的泥水里浸泡了十年,让他最兴奋的就是过年正月初一到十五的秧歌盛会,村秧歌队会给村里有头脸的人家“撒片子”,片子就是一张红纸,像请柬,上面写着诸如“狗不理村秧歌盛会恭祝新春大吉”之类的拜年话,而接到片子的人家,就只能准备谢会钱,几百上千不等。然后,秧歌队冲进主人家的院子疯狂踩踏,一阵锣鼓过后,院子就不必再翻地了,土软的可以直接播种。那年,李叮们的模仿秀开展到了西游记,按惯例,李叮饰演男主角孙悟空,这并不是因为悟空死得很惨,而是因为表演过程中特技难度比较高,需要上房爬树等高危动作,有可能会摔下来死的很惨。当年李叮还不知道替身这个名词,向来都是亲力亲为。李叮觉得自己只有死猫皮做的虎皮裙和钢管做的金箍棒还是不够完美,应该再有一个斗篷才够酷,于是放学后李叮在学校的仓库里找到了半块破旧的党旗,开始了奔往西天的征途。
一天,李叮们正在模仿三打白骨精,雪后的村庄分外洁白,剧组决定先让女主角小男在地上滚几圈,这样会更符合白骨精的着装,李叮举起钢管正要入戏,一阵马达的轰鸣声打破了片场的气氛。一辆大大的吉普车停在了小伙伴面前,车尾写着李叮们拼不出来的拼音“prado”。李叮们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一种叫做汽车的东西,只见它瞬间吐出五个胖叔叔,李叮不禁感叹它超大的空间。后来听大人们说,这些叔叔是城里银行来的,来找村里老周头要贷款钱。
李叮想老周头家的三间大瓦房平地而起,多亏了这辆白色的大汽车,其中一个叔叔的手表反射的亮光总在李叮的脸上摇摆,手表叔叔看了看老周头家大门上的锁头,叹了口气,转身和其他叔叔指手画脚说了几句话,一起坐在了路边粪池旁的碾台上。李叮们剧组呆立了片刻,准备继续,只见手表叔叔突然站起来,盯住一只过路的母鸡,在李叮们惊讶的目光下,手表叔叔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瞬间抓住了母鸡,其他人从汽车上拿出一排铁篦子和一个火炉,还有一根比李叮手里的钢管长两倍的铁钎子,不一会儿,一股清香飘进了李叮们的鼻子,李叮发现白骨精在一边抹着鼻涕一边哭,李叮说“你家的鸡?”,她点点头。李叮忽然入戏了,握了握钢管,她有点害怕的看着李叮,说“你别打我,今天我不玩儿了”,李叮说“我帮你把鸡要回来。”李叮一步步走向那只肥肥的烤鸡和那几个肥肥的叔叔,心想,你们几个大家伙这样残暴的虐待一只鸡,太不人道了。当他们看到一个手握钢管,身披半块红旗,腰里系着死猫皮的小孩儿后,都张大了嘴,鸡肉在他们的嘴里油光闪闪,手表叔叔打破了尴尬:“这小逼崽子还挺潮啊!”李叮所有的勇气被这句话瞬间击溃了,李叮指了指他手中的鸡腿:“最近村里闹鸡瘟呢……”手表听后,连忙吐出鸡肉,又和其他人指手画脚地嘟囔了几句,几个人迅速收拾完器具上车走了,只剩下少半的鸡肉滚在雪地上。
白骨精扑到鸡肉前,哭的更厉害了,
李叮安慰道:“节哀顺变,你不是更喜欢我家的逮宝吗,我把逮宝送给你。”
白骨精说“你家逮宝不是昨天死了嘛!”
李叮恍然大悟,发现自己依然活在拥有逮宝的日子里。逮宝是李叮心爱的一只狗,对李叮的足球事业贡献很大,一开始,李叮脚法奇臭,逮宝相对比较安全,只觉狗窝附近四面开花。直到有一天,李叮一脚爆射洞穿狗窝,可怜的逮宝惨叫一声逃了出来。从此逮宝有家不能回,只能长期飘泊在外。李叮脚法的进步多亏逮宝的无私帮助,可惜它因为狂犬病而去世,那个雪天,李叮哭着将逮宝埋葬。
这时,秧歌队伴着喧闹的锣鼓声向李叮们走来,跟场儿的人群紧随其后,只见四叔站在高跷上走在队伍的第一排。李叮父辈兄弟五个,李叮的四叔算是他们中的帅哥,一米八多的大个儿,眉清目秀,读过高中,文化底蕴相对浓厚,当仁不让地担任了秧歌队“耍公子儿”的工作,主要任务是在两段唢呐曲子的间隙,清唱拜年谣:
秧歌队来到贵府门前,
尊一声来宾敬听周全,
府上的生意是做的好啊,
(锣鼓声:齐得龙东墙)
给您拜大年!
在李叮看来更像是三句半的段子经四叔高亢充满磁性的声带唱响时,却是那么的悦耳。四叔走到李叮跟前,身穿不知哪个朝代公子哥的长衣大褂,头戴长耳帽,两根一米五的高跷更增添了他的高大伟岸,四叔低下头看着地面,对李叮们慈祥的说:“小屁孩儿靠边点儿玩去!”李叮抬头仰望:“四叔,你好好扭,好好唱,我一会儿爬到树上看你扭。”四叔抬头看了看李叮指的枣树,说“太高了,别上去啊,掉下来摔着了,大过年的。”老周头家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一棵是圆枣树,结大大的圆圆的枣,另一棵是长枣树,结长长的甜甜的枣。两棵树从老周头家的院子里探出头来,一直伸到旱厕粪池上方的空中。当寒冷让李叮觉得四叔的话是正确的时候,李叮已经身在五米高的枣树尖了,红男绿女们扭动的舞姿尽收眼底,不时有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李叮的斗篷随风飘扬,李叮看着四叔神采奕奕的表情配合着唢呐的节奏在洁白的背景下,显得那样鲜活。那一瞬间音乐和锣鼓声仿佛都慢了下来,李叮只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强烈,恍惚间感觉自己脱离了乡村泥土的怀抱,毕竟李叮从来没有离开它像现在这样远。李叮想,四叔和父辈们在这片黑土地上一站百年,年复一年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也许只有这锣鼓和唢呐声,以及这长长的高跷才能让他们暂时离开土地,在空中舞蹈,火红的衣褂,洁白的瑞雪,黝黑的土地,仿佛在诉说着关于宿命的故事。李叮望望遥远的西方,再一次入戏了,我这个孙悟空,什么时候能到达那神秘的远方,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我呢?李叮幼小的灵魂随着刺骨的北风,在枣树尖上冷不丁的深刻了一下。李叮抽了个冷战,把目光从西天拉回,闻到了一股恶臭,是正下方的粪池,李叮发现,粪池旁的人群中有双眼睛一直在望着李叮,红棉袄,花头巾,黑眼睛,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望着李叮,厚厚的刘海虽然挡住了李叮的视线,不能看清她的样子,但是李叮断定,绝不是他另类的造型吸引了她,一定是他遥望西天的目光过于寂寞,她才会以目光给予李叮人性的关怀。对,姑娘,是你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呼应,让我枣树临风的孤独有了人文内涵的支撑,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个村儿的?我喜欢你。李叮没有想到,被伙伴们定义为“老虎油”的东西来的这样偶然,会在他这样的一个人生的高度上,并且身裹党旗。李叮一甩刘海,从枣树上一跃而下,想第一时间看清她的脸,她的脸一定会让李叮眼前一亮的。但五米高的距离,在一切发生之前让李叮眼前一黑,李叮摔昏了过去,意识里留下的最后情景是八戒、沙师弟和白骨精们弱弱的声音“猴哥,猴哥。。。。”
一个月后,李叮从炕上拔掉吊瓶跑出家门,寻遍十里八村也没有找到花头巾,直到很久以后的高中毕业,她与副校长儿子飞在万里高空的那天,李叮才单方面宣布初恋的结束,只是这次是李叮在地面仰望着她,她的人生高度李叮无法企及。
李叮恋爱的结束,发生在那个草长鹰飞的高中时代,当年的时光是那么无暇。李叮的学校是战争年代的一所战地医院改建而成,坐落在县城郊偏远的山沟里,环境优美,适合真人野战以及真人CS野战。听老师们讲,学校宿舍以前是医院的停尸房,后山上的那些死气沉沉的小土包就是鲜活的证明。李叮的灵魂过早的升华了一小下,用一捧火红的玫瑰俘获了花头巾的芳心,李叮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同学们都叫她花姑娘,扎着高高的辫子,当年李叮匮乏的词库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现在李叮知道,那叫气质。李叮以为是自己的忧郁吸引了她,后来,李叮才明白,她和自己相好的目的并不单纯,李叮和副校长的儿子同桌,私交甚好,李叮只是她周密计划里的一阶梯子,终于她踩着李叮,和副校长儿子登上了去往日本的飞机。
送别那天,李叮问:“花儿,你就这么走了?日本到底有什么好?”
花姑娘说:“叮儿,这可能就是我们世界观、审美观方面的不同吧。在我看来,日本有着独特魅力的文化,在我看来,如果说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是一部电影胶片的话,然后依据每一部胶片的优劣,按等级从A排到Z,在我看来,日本的文化绝对是A片级别的,你……”
“在我看来,你现在可以滚了!”李叮打断说。
送她的那天,李叮没有哭,这也是李叮把自己定义成男子汉的重要一天,李叮为自己压住了眼角的泪水而感到骄傲,李叮儿时积累的演技终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