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度非常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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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特别怕死,一度希望自己可以长生不老。对这个世界,我充满了好奇。我不肯错过村庄的每个变化,我想知道田野的寿命究竟有多长。我要做社会发展的目击者。

那时我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就像瞎子,聋子,哑巴。看不到,听不到,也说不了话。成为其中任意一个角色已经够惨了,我却一样不落地占全了。没有人会记得我,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我静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悄没声息地离开。想想真是可怕极了。

所以我不想长大。也许我就是一个古怪的女孩。我的观念里,每增长一岁就意味着离死亡又近了一年。每每想到死,我就恐慌得不行。

但有时我又会变成一个很有趣的小孩。我富于幻想,常常天马行空,不知不觉就系统自动进入假设阶段:如果我长生不老,那我外婆外公怎么办?他们还是会老,会死。想到以后的生活里将要孤单一人,没有他们的陪伴,我再次变得慌张极了。我不要永生,我要和外婆外公一直在一起。我们要一起死,但不能死得太早。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而我想了解得更多。于是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我要活到120岁,然后我的外婆外公活到180岁。这样刚好弥补了我们之间60岁的年龄差,我们可以一起死,一起去一个混沌未知的世界——一个人究竟有没有灵魂,总得死了以后才知道。

有生之年,我希望自己可以被世界记住。有没有鲜活的例子呢?居里夫人以“镭之母”的身份闻名于世。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于是我希望自己长大后也可以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就像居里夫人那样,为世界作出举世无双的贡献,用不容拒绝的强势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向世界证明我来过。

存在和虚无就像一对性格迥异的孪生姐妹。一个常年扎根在产房里聆听婴儿的啼哭,喜欢暖色调多过冷色调;一个钟爱灵堂白色的幡帐,流连于死者苍白的面庞。幼年时我喜爱阳光,喜爱所有暖融融的东西,因此自然而然地对存在着的一切心生欢喜,对虚无抽象的事物比如死亡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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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句《牡丹亭》里的唱词我当时自然没有想到。初生牛犊不怕虎,生存的渴望填满了我的生活,我是没有时间去颓唐或作更多思考的。何况当时的年纪也不允许我想太多,就跟婴儿无论见到什么,都会去摸一摸瞧一瞧一样,那时的我生理年龄自然比婴儿大得多,可是心理年龄除了已经学会用双脚走路的窍门,会通过说话明确地表达自己的需求外,其他部分未必就比婴儿高明多少。

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开始接触到那句唱词也慢慢地对它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生生死死就是一个个轮回,凡是存在的终会消逝,谁也无法避免。虚无既是存在终将抵达的尽头,也是存在产生的源头。如果有一天存在和虚无同归于尽了,“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那必定是情分还没达到。我这里所说的情不单单指亲情了,而是囊括了世间诸有情,是情的集合。

存在有两种方式,一个是实实在在的活过,来过,去过,在形形色色的建筑里待过,偶尔出现在画家的画板上,偶尔停驻在多愁善感者的窗口。另外一种存在就像纹身,刺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陪伴着他走过这一生,直到他也归于虚无。其实大部分人都会经历这两种存在。人是具有情感的一种动物,我们恨过,爱过,思念过,后悔过,我们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外露。而这些情绪就像蒲公英,一阵风轻轻拂过,便被带往未知的远方。也许在不经意间,你就被人悄悄地爱过,恨过,念念不忘过,而你并不知情。其实仅仅是你知道的那部分,比如那些花了一番心思的表白,主动发出的友好的信号,已经足以让你在另一个人的记忆里存贮好一会了。因此,有限的人生很容易过完,可是一旦进入了记忆层面的存在就很难说它何时将会穷尽了。

意识到这一点是好久以后的事了。儿时关于存在的设想伴随着我慢慢长大,也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点瓦解。曾经我为自己做了最美好的规划,我要轰轰烈烈地活过,向世界证明我堂堂正正地存在过。可是我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非常普普通通的人,无论在长相还是能力上都没有让世人惊艳的资本。而我终究会死,也终究不能成为居里夫人那样大名鼎鼎的人物。有时候想到这一点,都会在恍惚间听到破裂的声音,关于存在的美梦瓦解了。但那时的我并不死心。还有第二步——活到120岁,和外婆外公一同老去,一同奔赴生命的末班车。

可是后来外公先走一步了,我那三人行的美好设想不得不就此搁置。我很难过,我特别在乎的一个人走了,而我还来不及为他做点什么。

外公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不是很厉害的人,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在人生的暮年里,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做的最久最累的一件事就是牵挂我。谁能说他活着时做过的一切都会随着生命的消失而被一笔抹杀?至少我活着,而外公就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笔尖,在我时不时和别人进行的谈话里。我的外公虽然再也不能和我面对面的交流说笑了,可是他有时会出现在我梦里,在我吃某些东西时脑袋里会突然浮现他的身影,甚至偶尔透过和他一样的高高瘦瘦的老人的背影时我也会想到他。他好像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儿时的遗憾终于渐渐释怀。不能成为非常厉害的人又怎样?只要真诚地爱过,付出过,那便实打实地存在过。而我真正值得遗憾的是在外公的有生之年里,未能好好爱他,回报他,照顾他,如今只能在回忆里凭吊他了。

花在,是红在我眼里,还是香在我心里?我只想回到花开的时候,把每一片花瓣都好好看过,等到花落的时候再把每一片花瓣做成标本珍藏。然后我的记忆里便全是芬芳的花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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