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相遇都理所当然

嗨,那是十五岁的时光啊,每天放学的时候,太阳也开始准备回家了,有时是羞红的脸庞,有时是暮暮的阴沉,总之不管怎样,好像那时是没有顾得上多看它几眼的。从学校到那个叫做湖莲潭的小湖边,以我和英的速度,是不需要十分钟的。记不起那时拎怎样的书包了,不过肯定不是双肩包,每天的作业应该是轻松的,不然怎么想不起来任何苦苦赶作业的情节了呢。那时怎么就有那么多话呀,每天在学校聊不够,还要到湖边接着聊,完了晚上回家还有故事可以写下来。捧着那本初中时的文集,我一边翻,一边忍不住笑,本子上贴着的明星们一个个地也朝着我笑。

那个带完我们初二就退休了的胖胖的、特可亲的体育毛老师,是常常会带我们去湖莲潭跑步的,绕一圈,不到二千米,跑跑停停,聊聊笑笑,每一次都感觉跑不够呢。那时的体育老师竟可以在体育课,带着学生到校外的湖边跑步,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们是何其的幸运与幸福啊。


“瞧,太阳像个鸭蛋黄!”吃完晚饭,我和丹散步在校外的田间小路上。那是怎样的一所学府啊,灰色的围墙,灰色的几幢房子,静静地座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中,离得最近的村子与镇都至少需要步行三十分钟。春天,看着秧苗插下去后,我们就开始等待蛙声从一声两声三四声到田间大合唱;秋天来了,谁又没有在收割完的稻田里奔跑追逐过,稻谷的香味与我们的青春一样新鲜。

校门不大,以现在的标准来看,还不够并行开两辆车的。“嵊县师范”四个字镌刻在石门楣上,红色,古朴而典雅,仿佛“先生”该有的模样。

刚进校那年,校园里只有一幢教学楼,两层的小楼,呈凹字形,两边都有宽宽的木质楼梯,扶手和地板都漆成暗红色,跑上跑下的时候,楼板轻轻地吱嘎吱嘎响,有几次上晚自习去得迟了,只得踮起脚尖一小步一小步轻轻上。那一年全校一共只有10个班,92级的师哥师姐好像个个能书善画、卓尔不群,是留存在记忆中最美好的青春的样子。教学楼前有一条紫藤长廊,那年春天,肆意汪洋的紫藤让我脑海中的“浪漫”二字第一次有了鲜活的形象。紫藤就那样自由地伸展着,铺满了整个架子还嫌不够,向着天空、向着远方无尽地探伸;又有卷起来回头望的,非要将藤蔓缀了一层又一层,却又那样地轻巧灵活,绝不会挤塞一片叶与一串花,大家各自奔放,兀自美好。

教学楼与宿舍楼之间隔着一小片树林,树一律粗壮而高大,林间摆了几方石桌石凳,常有同学倚桌轻聊。不是吗?我还有一张坐在桌边的留影呢。那时真好,拍的照片都认认真真地去冲洗出来,这样,我们的相思就有了安放之处。

毕业才两年,学校就被拆并了,“嵊县师范”只能永远封存在记忆中了。其实1995年时,“嵊县”已经撤县设市变为“嵊州市”了,但学校依旧称“嵊县师范”。现在,对“嵊县”两个字有记忆的,最小也应该已经有三十几岁了,而九十年代末,互联网刚刚兴起,那时的资料都保管在档案室里,在资讯如此发达的今天,却在网上连个学校旧址的图片、学校的简历都查不到,只有从几个已经成名成家的名师介绍中,可以看到写着“毕业于嵊县师范”的字样,查着查着就有些怅然了。

不过,二十几年了,“下山的太阳像个鸭蛋黄!”这个被我不甚诗意地比喻为蛋黄的那轮落日,连同琴房窗口望出去的河边柳一起,却时不时地会在我心河里漾呀漾。


气温开始坐过山车了,日子一暖,春天的味道就更好闻了,油菜花的浓郁混在经过太阳烘培的泥土中,竟也变得温和起来。去晾衣服,阳光透过玻璃投射在木地板上,将地板打出好看的格子,满屋子亮亮的。午后三点半,花园的大树将日光打得支离破碎,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射下来,碎金片在地上、户外桌椅上荡漾。鸟叫声此起彼伏,声最大常常连着三四声一起叫的是水鸟。每天在房子里听到他们的叫声,却没真正在院子里见过。我只知道这边有水的地方就有白鹭,这种长腿的优雅漂亮生物每在我车子开进小区的时候就群起飞之,身姿犹如芭蕾舞者。不,不像的,纵使世上最棒的舞者也无法演绎出它对长空的依恋与拥有。

镜子里,是一张超级天然的脸,有雀斑,有皱纹,皮肤一如既往地糙,小姑娘时都没怎么在意,现在老早就已学会坦然接受不再年轻的脸。使劲睁大眼睛,检验一下平时对着女儿时夸张的表情,随即笑了:如果镜子有灵魂,这时候不知道该作如何感想?对了,如果镜子有灵魂和记忆,一年年看到镜子对面的人,会有什么感受呢?


“啪!”重重的,什么东西掉下了。

“妈妈,你给我讲这本书吧!”只要我在书房,女儿就非要陪在我身边,并乐此不疲地将有图画的书从架子上抽出来。

我扫了一眼:《向左走向右走》。这是我买的第一本几米的书,封面上两个人相背而行,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呀?”女儿锲而不舍地将书摊在我的面前,我随手翻开,书的扉页上有辛波斯卡的小诗: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出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化无常更为美丽。

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相遇的过程,遇见人、遇见物、遇见事。不可能再去绕着跑一圈的湖莲潭,再也回不去的“嵊县师范”,那一天晒过的日光,一年年变老的模样。在我们静默如深海的内心深处,总会沉浸着一些些细小的东西,等我们遇到一篇老文章、一颗旧校徽、一片飘下的叶子、一面陪伴了好久的镜子时,这些细小的东西就从我们的心中奔涌而出,出现在我们面前,尔后是千百回流转之后的宁静。

生活带给我们确切与不确切的过往与未来,累积的回忆、实现不了的愿望、回不去的记忆、无法预知的未来,没有人能看清内心的全貌,即使是自己。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化无常更为美丽,每一种相遇都理所当然,此心安处是吾乡。


每一次回眸都是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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