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晚来秋
我国古代以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个节气。每年冬去春来,从小寒到谷雨这八 个节气里共有二十四候,每候都有花卉开放,因而产生了“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
“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清明有三候: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桐花是清明之花,清明时节乍暖还寒的天气诗意斐然,被称为“桐花冻”。《周书》:“清明之日桐始华”。清明是特殊的日子,既是节气,也是节日。为追思,它是悲伤的;为踏青,它是愉快的。象征清明节的桐花也兼具了双重属性。花开时绚烂,让人欢喜;花落时迅疾,叫人遗憾。
以“桐”为名的树不少,主要有梧桐、法桐、泡桐。桐花与梧桐无关,也与法桐无关。一串串铜铃似的花朵,只悬挂于泡桐上。梧桐、法桐、泡桐究竟有何区别呢?
梧桐
梧桐产自中国,梧桐科梧桐属。它的树皮呈青绿色,因而又被称为青桐。梧桐是优良的观赏树种,有凤栖梧桐的美好传说,因而多被文人歌咏赞颂。《花镜》:“藤萝掩映,梧竹致清,宜深院孤亭,好鸟闲关。”《群芳谱》:“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赏心悦目,人家斋阁多种之。”
法桐
法桐,悬铃木科悬铃木属。它俗称法国梧桐,实际上既非产自法国,也非梧桐。因由法国人引种到上海,树叶与梧桐相似,被误称为法国梧桐。在中国种植的悬铃木有三种,分别是一球悬铃木、二球悬铃木、三球悬铃木,习惯性被称作美国梧桐、英国梧桐、法国梧桐。悬铃木因生长快、树型大,作为行道树广泛栽培。
泡桐
泡桐产自中国,玄参科泡桐属。当下最常见的是毛泡桐,因为花是紫色的,所以也被称作紫花泡桐。古书关于泡桐的记载不少。李时珍《本草纲目》:“《本经》桐叶,即白桐也。桐华成筒,故谓之桐。其材轻虚,色白而有绮文,故俗谓之白桐、泡桐,古谓之椅桐也。”《广群芳谱》:“白桐,一名华桐,一名泡桐。叶三杈,大径尺,最易生长,皮色麤白,木轻虚,不生虫蛀,作器物、屋柱甚良。”
泡桐是我最早熟悉的乔木。幼时,父母在学校附近找农户借地种菜,在田地边沿种了一些泡桐树。他们告诉我,等我出嫁之时,就用泡桐树给我做陪嫁。泡桐树长得很快,我时常去菜地转悠,打量着这棵够不够做一只木箱,思忖着那棵能不能做一个梳妆台。七岁那年搬家后,还托人打听了一次。得知泡桐树被砍了,我很伤心。大人们宽慰我,泡桐不够结实,要用更好的树给我做嫁妆。后来了解到,日本的传统,正是生了女儿,种下泡桐树,等到女儿出嫁时,用木材打出全套嫁妆。这样的习俗,跟江浙一带的女儿红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许因为迷恋飘渺的宿命感,日本人喜爱桐花,后来将这种喜爱转移给了樱花。桐花如樱花般炽烈,亦如樱花般短促,却不及樱花尊贵。樱花属于贵族,赏樱需要隆重而从容。人们在樱花下饮酒作诗,甚至在夜里为樱花挂上灯笼。待樱花飘落之时,落英缤纷、花瓣翩飞,谓之花吹雪。桐花属于山野,花开花落只是过眼烟云,轰轰烈烈也不过是一场紫色的山洪。
在中国古代,人们曾经试图给桐花加入尊贵的元素。《庄子·秋水》提到,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唐宋时期,“桐花凤”频频见诸诗词,被赋予祥瑞之意。李德裕《画桐花凤扇赋序》:“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於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所往。”苏轼《东坡杂记》:“又有桐花凤四五百,翔集其间。此鸟羽毛,至为珍异难见,而能驯扰,殊不畏人,闾里间见之,以为异事。”桐花凤罗扇承载了凤栖梧桐的美好想象,曾经风行一时,但桐花不是梧桐的花,桐花凤也不是真的凤凰。
抚琴乃风雅之事,善琴者是精神贵族。桐木是斫琴良材,历来有伏羲削桐为琴的传说,《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梧桐和泡桐都质地轻软、适于导音,传世名琴究竟是用梧桐还是泡桐制成,至今争论不休。市场上,泡桐琴价格低廉许多,人们的主流观念不言而喻。
如同世人认为牡丹比芍药尊贵,梧桐终究比泡桐尊贵许多。其实,泡桐素淡朴素,跟梧桐不可同日而语,亦没有比较的必要。
桐花气质粗犷,像穿了棉衣的牵牛花,花瓣更壮硕一些,蓄的水汽也更充足一些,往往掉落了尚未凋零。小时候,某个阴雨天,我百无聊赖,站在窗前,盯着泡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却见着团团簇簇的紫色花朵随着细雨从屋檐上掉落,宛若置身漫天飞雪。那一场紫色的大雪,是前两日落在屋顶瓦槽里的桐花啊。我第一次知道了,屋檐下的风景,除了冬天悬挂的冰溜子,还有春天里的檐花和檐雨。
气势磅礴的桐花不在庭院,而在山岭。李商隐写过“桐花万里丹山路”,被胡兰成改编了送给张爱玲:“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情真意切,却少了恣意豪迈的盛唐意气。
桐花干净朴素、汹涌澎湃,是青春的印记。溪边浣衣的少女会记得,桐花如同浮沫缓缓淌过了她的手臂;校园里打球的少年会记得,桐花如同落叶悠悠掉落了乒乓球台。客旅途中,白居易与元稹以桐花酬唱,谁说不是吟咏铅华未染的青春呢。
桐花诗词
**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 **
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枕上忽惊起,颠倒著衣裳。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 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元稹《桐花落》
莎草遍桐阴,桐花满莎落。盖覆相团圆,可怜无厚薄。昔岁幽院中,深堂下帘幕。同在后门前,因论花好恶。君夸沉檀样,云是指撝作。暗澹灭紫花,句连蹙金萼。都绣六七枝,斗成双孔雀。尾上稠叠花,又将金解络。我爱看不已,君烦睡先著。我作绣桐诗,系君裙带著。别来苦修道,此意都萧索。今日竟相牵,思量偶然错。
**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 **
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胜情,低回拂帘幕。 叶新阴影细,露重枝条弱。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 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 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
白居易《和答诗十首·答桐花》
山木多蓊郁,兹桐独亭亭。叶重碧云片,花簇紫霞英。是时三月天,春暖山雨晴。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行者多商贾,居者悉黎氓。无人解赏爱,有客独屏营。手攀花枝立,足蹋花影行。生怜不得所,死欲扬其声。截为天子琴,刻作古人形。云待我成器,荐之于穆清。诚是君子心,恐非草木情。胡为爱其华,而反伤其生。老龟被刳肠,不如无神灵。雄鸡自断尾,不愿为牺牲。况此好颜色,花紫叶青青。宜遂天地性,忍加刀斧刑。我思五丁力,拔入九重城。当君正殿栽,花叶生光晶。上对月中桂,下覆阶前蓂。泛拂香炉烟,隐映斧藻屏。为君布绿阴,当暑荫轩楹。沉沉绿满地,桃李不敢争。为君发清韵,风来如叩琼。泠泠声满耳,郑卫不足听。受君封植力,不独吐芬馨。助君行春令,开花应晴明。受君雨露恩,不独含芳荣。戒君无戏言,翦叶封弟兄。受君岁月功,不独资生成。为君长高枝,凤凰上头鸣。一鸣君万岁,寿如山不倾。再鸣万人泰,泰阶为之平。如何有此用,幽滞在岩坰。岁月不尔驻,孤芳坐凋零。请向桐枝上,为余题姓名。待余有势力,移尔献丹庭。
陆游《上巳临川道中》:“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
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杨万里《春尽舍舟余杭,雨后山行》:“春归便肯平平过,须做桐花一信寒。”
杨万里《春雨不止》:“怪来春晩寒如许,无赖桐花领取来。”
杨万里《过霸东石桥桐花尽落》:“红千紫百何曾梦?压尾桐花也作尘。”
杨万里《道傍桐花》:“更无人饯春行色,犹有桐花管领渠。”
崔护《三月五日陪裴大夫泛长沙东湖》:“鸟弄桐花日,鱼翻谷雨萍。”
耿湋《春日洪州即事》:“竹宇分朱阁,桐花间绿杨。”
吴泳《送陈和仲常博倅嘉禾》:“栁色媚别驾,桐花夹行舟。”
吴泳《送游景仁夔漕分韵得喜字》:“桐花繁欲垂,栁色澹如洗。”
倪瓒《太常引》:“门前杨柳密藏鸦,春事到桐华。”
林逢吉《新昌道中》:“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方回《伤春》:“等闲春过三分二,凭仗桐花报与知。”
吴师道《次韵黄晋卿清明游北山十首》:“桐花开尽樱桃过,山北山南谢豹飞。”
施枢《春夜赋小字》:“岸桐花开春欲老,日断斜阳芳信杳。”
刘嵩《石鼓坑田舍》:“一月离家归未得,桐花落尽子规啼。”
赵蕃《三月六日》:“桐花最晚开已落,春色全归草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