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是什么味儿?
一下子竟回答不出。
于是,
在旅途寻找,
在家里寻找,
走到乡野去寻找,
走到集市去寻找,
又到记忆里去寻找。
【记忆里的年味儿】
记忆里的年,是丰盈的红色。
红色的门神,是护佑。
红色的对联,是祈愿。
烧旺的灶火,是吉兆。
炸开的鞭炮,是热烈。
大红的衣服,是吉祥。
笑红的脸蛋,是团圆。
记忆里的年,是热闹的。
腊月二十六,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集中在一个院子里,搭起土灶,背来柴禾,支起石磨磨豆腐。磨豆浆、过滤、煮豆浆、起豆筋、点豆脑、压豆腐,我们这群孩子,在吹火筒撩拨起的烟火缭绕与大人的吆喝声中端着碗追逐嬉闹。谁家嫩豆脑点好了,让大人给盛一碗,撒一把白糖,呼噜呼噜喝起来……从清早到天黑,家家户户各自挑着豆腐回家了,祥和从灶火的明灭里生出,三星在户,灯火摇曳,松风和狗吠声试图继续拾掇起热闹的尾巴。
二十七,炸米糖、炸米花的吆喝声兴许才从别处走来。背起早就备好的大米,炒米的炮声夹杂着孩子们的尖叫声,一小袋米变成了一布袋米花。调皮的孩子们,比赛把头钻进袋子里去吃米花,粘的满脸都是。
二十八,大人们将沥干的豆腐切成块,蒸好大锅的红薯,秤面和面发起炸油条的面团,用油拉出炸馓子的面丝,大锅里油在翻滚,捞篱儿在锅里快活地跟赶鱼似的,金黄的炸豆腐、红薯丸子、油条、馓子、麻花、芝麻叶和甜糕起锅,一年的馋虫都得到了释放和满足。
二十九,锅里卤着猪头猪耳朵猪肝等等,和二十八一样,满屋子飘着香味。
大年三十,爸妈煮一锅浆糊,我和妹妹们端着浆糊盆,拿着对子和门神,从内屋贴起,一直贴到大门外杨柳树上的“出门大吉”,一边贴,一边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是那一整天的背景。那一天怎么皮怎么放肆都行,因为贴的对子中有“童言无忌”。我们不仅早早认得这些字,明白它的意思,还会在大人准备发飙的时候用以护身。
可是对于我来说,那一种快乐,不一定能从下午持续到晚上。很可能午饭时间刚过,姥爷就来我家接我去他家过年了,因为两个老人过年太冷清,有个孩子会热闹一些。我答应着,让姥爷先回去,自己磨磨蹭蹭终于双脚挪出了门。一路上偷偷抹着眼泪,暗自神伤地往姥爷家走。因为我太想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妹妹们一起过年,否则,那个年就是空洞的。我总是假装开心但匆匆吃过年夜饭,和姥姥姥爷说笑着内心里却热切地盼着回家。
回家的路上,依旧泪水涟涟。即使赶得上自己的年夜饭,可那个年已然不能完美。内心里怨着爸妈怎么舍得我缺席,然而刚走到大门口就泪水顿敛笑逐颜开了。
大年初一,穿新衣,带着妹妹们先去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拜年,然后就到处在燃过鞭炮的一片片火红炮衣中寻找散落掉的鞭炮,在家里用火钳夹一块燃烧的炭,又胆怯又兴奋地一手捂着耳朵一手远远够着点鞭炮。
记忆里的年,有另外一片遥远的世界。
大人们赶集回来,带回对联与门神的同时,还有一大张一大张贴墙的年画。我们家很难得,因为我和妹妹们的奖状差不多贴满了墙壁。等奶奶贴好了年画,我就搬个椅子站在年画前,认真地看年画中的故事。孙尚香、刘备、展昭、白玉堂、白娘子、林黛玉……故事情节记不清了,那些堂堂君子、人面桃花,那些凤冠霞帔、眉眼含笑,无一不印在记忆里,任光阴如水也消磨不去。
奶奶的娘家人过来拜年,诉说着山那边遥远的故事。山那边有多远呢?我常常暗自思忖想象。山很高,水很宽,抵达那里需要翻山越岭,伐舟远渡。那里的山上荆棘是枯褐色,大河里的水波光潋滟亮的晃眼睛。那里的人家是什么样的呢,想象已被大河隔断,只能望洋兴叹……
记忆里的年,无论何种颜色、无论哪种意境,都有一场大雪作为底色。
烧的劈劈啪啪的篝火映衬着漫天飞雪。
水吊子里咕嘟嘟滚着的开水映衬着风雪。
燃放过的炮竹红衣映衬着厚厚的积雪。
爸妈的打油诗因着白茫茫棉被似的大雪。
黄的、白的、黑的小狗儿在雪地里撒欢儿,一片片梅花脚印杂沓绽放。
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片斜坡前,骑着插秧的板凳当雪橇从高处呼啸着尖叫着滑下去。于是漫天棉花朵子似的大雪,下的更加生动和欢快了。
【奔波中的年味儿】
到后来,年味儿里,带着散不开的乡愁与惆怅。
终于明白了远去他乡之时爸爸何以神伤。
年味儿里有了拥挤,拥挤的车站,拥挤的人群,拥挤的行李,拥挤的集市,拥挤的行程。
盼望着家人围炉夜话的新年,被麻将和手机侵略。于是,遥远家乡的年味儿,带着匆忙与人们自我放逐式的喧闹,多了几分无奈,多了几许苍茫的失落。
每每奔波一场,倘若无缘与家人一场衷肠倾诉,归来时有多少热切,归去时便有多少落寞。
【有山水的年味儿】
家人团圆谈笑甚欢,有山山水水,那是我眷恋不已的年味儿。
奶奶九十高龄,身体依然硬朗。我还像从前那样轻言细语地和奶奶聊天,发现奶奶有些答非所问。后来奶奶才和我说,我声音太小,她听不清了。
找出被老爸束之高阁的盖碗,泡一壶茶,一杯一杯斟好。奶奶用苍老但不失滋润的手,单手端着茶盅慢慢地品,说是好茶,一遍遍地跟我回忆她年轻时,大地主家喝茶时是如何讲究和排场,管家白大白大的。是的,奶奶用的词是“白大”,这让我想起诗经里的硕人,古人眼里壮硕的审美,隐隐约约传承到奶奶年轻时的年代。
我很担心奶奶喝完高香的茶晚上睡不好。然而奶奶却说,她喝完茶心里特别得劲儿,平时总睡不好,这两天却夜夜好眠,一觉睡到天亮。于是闲暇的时候,我就泡茶和奶奶一起慢慢喝,听奶奶有一搭没一搭重复唠叨着原先好家的故事。
家人之外,最眷恋的就是故乡的山水。
一个人不敢前往攀援,总得说服一两个人一起才行。往往用极大的热情,带着极迫切的渴望,却不得不放慢焦灼的脚步等着同行的家人。
走着走着,街区渐隐。抬头见清朗的天,低头见明净的水,骋目遥望,水墨丹青一般的线条是山峦叠嶂,从山顶生到山洼里的茶树,满山满山的松栎和紫荆……充盈着眼睛的是墨绿色也好,瑟灰色也好,纵使冬日里野草枯槁、树木萧条,但那些景象一旦映射进眼眸,就如同儿时回到家找到了妈妈一样亲近。
只是,最远的那次,走了近半日也不过只到了半山腰。
【大年三十】
除夕虽然尚未到来,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彻夜的鞭炮声,渲染着、调和着年味儿。远远听着,年还是那个年,味儿是什么味呢?儿时的年,心中有敬畏,有期盼,有郑重其事的仪式感,快乐可以在玩闹时飞踏奔跑的脚底无限荡漾;而现在,大概比冷清热闹一点儿,比热闹孤独一点儿,比孤独又满足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