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现在很晚了,而彼得不该出现在这里——不错的餐厅,事实上;餐桌之间的间隙只够一个丰满的西班牙妞扭着胯走过,灯光和墙纸被油烟熏上了世俗的暖和;通过那个小窗子你能看见两个背影宽阔的男人在失去光泽的不锈钢厨具之间忙碌着。临近午夜,人们花一份煎培根的钱在这里租下一张桌子,谈论地铁,口红,和无聊的工作;每个人都像是一座深渊。彼得抬头看了第二次挂钟,十点四十四,托尼在卫生间待了八分钟,或者他干脆已经走了,把彼得一个人撂在这儿和混着番茄酱的土豆泥面面相觑。实际上后面这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彼得把在桌子底下交叉着的脚换了换位置,往托尼的那份土豆泥里挤进更多番茄酱,浅口碟好像一个凶案现场。他倒不是在局促或者失望什么的,只是当托尼发短信来邀请彼得和他一起离家出走时,他不应该在逃亡途中丢下同伴再次跑掉的。
彼得对着灯光瞪大眼睛,他的兜里有一副耳机,钥匙,十七块六毛零钱和两颗泡泡糖;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那个还穿着粉蓝色睡衣的男孩,大约八九岁,深金色头发,很瘦。这个时间让小孩子独自留在外面可不是好主意,彼得于是假装着又看了一眼时间,目光在餐厅里来回寻找孩子父母的影子。一定有什么出了错,彼得试图不那么明显地越过别的台桌去看那男孩,他正伏在桌上,过低的椅子使他不得不拉直了脊背,男孩的脸孔整个埋进手臂,包围在柔软的织物中,似乎在延迟一场尴尬的道别。
彼得只好继续看着他,确保没有人贩子会用橘子汽水把他带走,但主要还是因为除此之外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现在很晚了而托尼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说实话他也挺迷失的。这下好了,彼得拆开一颗泡泡糖,开始设想万一托尼和那孩子的父母亲都不会回来了该怎么办,无处可去的人们终于会在似乎永不歇业的餐馆里成为雕塑吗。彼得希望自己是一尊纪念柱。你知道人们对高耸的城市建筑总会说些生殖器崇拜之类的屁话,但如果彼得是一尊纪念柱,他一定会说这都是扯淡。纪念柱很高,纪念柱在烈日和暴雨里沉默,每一天都有人们从它的脚下匆匆走过,快乐或者忙碌。整座城市都知道在这里的某一处有一块安静的巨石,伫立着就像一杆死去的猎枪,也总有人永远不会抬头去看。
但彼得决定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显然托尼没有偷偷跑掉。他和他的猫咪T恤只不过和彼得隔了几桌人间烟火,正好好地把自己安置在那个粉蓝睡衣男孩的对面。彼得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能看见金发的男孩子的笑脸,以及头顶彩色的尖尖帽子。
彼得猜测他刚刚说的是生日快乐。
02
【23:04 来自 彼得帕克】
“我们是不是该去报警?”
托尼放下手机没再说什么。那个穿睡衣的孩子就坐在他们对面,认真地吃着他的第二碗布丁。现在彼得知道了他的名字叫R,十三分钟以前过完了自己的九岁生日——现在他已经十岁出头了。R是个一日男孩,为此他的父亲母亲像逃离爆炸的行星一般逃离了他,仅仅在桌上留下七十二块钱。他正在不断长大,因此总是很饿,大概这就是他被遗落在小餐厅的原因。不得不说还挺贴心的。
眼下彼得已经放弃了规划这个夜晚的念头,他决定不要做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口腔里的西瓜味已经完全跑没了,彼得百无聊赖地吹起一个泡泡,树脂球的引力越来越大,终于将R的注意力从炒蛋里捕捉进来;而托尼还在玩他的土豆泥,后者正以一种诡谲的粉红色在盘中铺陈开,像一张电影主角在最后关头才能解出机关的地图。
“酷。”R重新拿起叉子,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彼得(嘴边的大泡泡,这真是好大一个泡泡)。对此彼得颇感得意,他冲R抬了抬下巴,托尼的手肘就是这时撞上他的;泡泡熄灭了。
终于,托尼和土豆泥两看相厌,又愿意再和人类说话了,“出于人道主义,我得问问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啊,这是今晚彼得一直也想问的问题。
“随便走走吧。”R开始将餐桌上的零钱收进口袋,就像现在是某个晴朗的周六下午,而他只是出门买了一支冰淇淋。
显然托尼对此不很满意,他把胳膊支起来撑着下巴,见R收好了最后一枚硬币,托尼咧开嘴对他说了生日快乐。等到R甩还给他一个白眼时他笑得更开心了,“你还有多长时间?”
彼得停止了咀嚼,泡泡糖抵着他的上颚变得稀软,他想托尼对橄榄枝这个词可能有一点理解偏差。他希望自己的婶婶也在这儿好及时给托尼的后脑勺上来一下,但嘿,最坏又能到什么程度呢。
“你又有多少时间?”R学着托尼的样子支着下巴挑起眉,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这个表情的嘲讽纯度未免也太高了。
“一晚上吧。”
“我也差不多。你对这片很熟?”
彼得感到托尼再一次撞了撞他,“他熟。”
“酷。我们什么时候走?”R已经站了起来,他把尖尖的生日帽在手掌中压扁丢进垃圾桶。他正看着彼得,施展着一种异常熟练的无声的催促。
冒险故事的主角总是有三个人的,离开时彼得这样想着,托尼推开门,迎接他们的是微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