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的一个夏末的中午,大哥突然来电话说父亲早饭后出去溜达一直没回来,他已经找一圈儿了没找到。我赶紧打车直奔城北近郊的大哥家。
到了大哥家附近的公园下了车,开始寻找。父亲因头几年突发脑溢血之后腿脚不是很好,但他还是会经常光顾这个离家不算远的公园消磨时光。
有时会在那里和故友聊聊天,或是听听老人们自娱自乐有弹有唱的京剧。然而看得出来,父亲一年一年的在衰老,腿脚也越来越不灵便。这个公园他去的时候渐渐不多了,但是我想大哥他们在街上找,我还是很有必要在这个公园找找。
公园里面没有找到,我便顺着公园外围路边找。一路东张西望,一路又是脚步匆匆心急如焚。大哥那边,单位的领导同事也在帮忙寻找。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不测的胡思乱想越来越在脑中聚集,焦虑得我头昏脑胀。更加地感觉夏末午后的阳光依旧不减其热度。
阳光依旧晃眼,后背依旧会晒出汗。但双脚却是踩着焦虑的节拍,越走越快。东张西望的目光,不肯放过目之所及的所有成像。却一直没有发现那个拄着手杖,蹒跚而行的父亲。
越来越感觉自己是在机械地前行惯性地东张西望,寻找似乎成了徒劳。老爸您在哪儿,怎么就是没有看到您呀?
就在这时候,公路对面人行道上,一个身穿白色体恤,微微有些驼背,拄着手杖慢悠悠行走的背影映入眼帘。那可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我赶忙冲过去——爸……
父亲面无表情,看我如陌生人。但却再也走不动地瘫靠在我身上。联系大哥,他单位李书记刚好就在附近寻找。
医院里,XT片子出来——父亲得了脑梗。
几天后,父亲病情稳定了。但性情却是判若两人。
好像父亲就此沉浸在该是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世界里。那里文字已然不复存在,数字也了去无踪,语言荒芜到父亲经常叽哩哇啦说一堆,我们也听不懂一句。
有时候能听清楚只言片语,也有时候能和我们做简单交流。还有时候也许是赶上父亲身体哪不舒服,坏情绪就来了。而与坏情绪并驾齐驱而来的是骂人或打人,而这样的行为也是父亲脑梗后交流表达的一种方式。
我有诸多不解,父亲原来那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家里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他生气了也就是不外乎撂下脸来训斥几句。从没骂过我们。更别说打人了,父亲应该是根本就不会。
现在怎么会是这样的判若两人?医生说这与脑梗部位有关,不同部位的脑细泡坏死,人就会有相对应的改变。如脑梗波及脑颞叶程度深,人就会神志性情改变。骂人打人是这个病造成的。
在我们刚刚接受了父亲脑梗后性情的改变没几天,另一个严峻的考验也呈现在了父亲和我们的面前。
医生说,我父亲可能会就此终身瘫痪。
医生说:“最多三个月,三个月内能走,那就是还能走,不然就是终身瘫痪了。”
出院后,我们把父亲接到小弟家。因小弟妹那阵子不上班,可以护理。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住一幢楼,我工作单位离家不远,每天早中晚我都能过去照料父亲。
我们那时心中的目标就是帮助老父亲能够从新站起来。然而父亲坏脾气的不配合增加了我们护理的艰辛。而终日的卧床也加剧了父亲情绪的波动。
一个月过去了,父亲可以床边坐一阵子。我和我家先生或是弟弟慢慢撑起他的胳膊想扶他站立,父亲的两条腿却一直像面条一样软,根本就站不起来。
时间很快就到了秋末,两个月过去了。父亲能在床边站一会儿了。但是,扶他走,父亲却无论如何也不迈步。
当我每天几次匆匆往返家与单位之间,感觉冬日的寒风吹的脸有些疼的时候,离父亲突发脑梗已然两个半月开外往三个月上数了。父亲每天依然是扶他站起还比较配合,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就是不挪步。即使一个人扶,一个人推他的腿,父亲也还是不走。我们渐渐开始接受父亲终身瘫痪的现实了。
然而就在一个双休日的早晨,我没有像平时那样早地过去。弟弟来电话说老爸没在他房间,手杖也不在床边。我们赶紧出门寻找。
我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喜还是忧。父亲出去了,他能走了!是惊喜!可是老爸自己就这么出去,可别摔了,可别出什么事。
知道父亲不会走远,也不会自己下楼。楼里没有,一定是乘电梯下楼了。
我们赶忙下楼寻找。就在不远处小公园的入口有上下的梯登处,我们的老爸双手拄着手杖站在那里。
父亲脑子虽然不太好使了,但他还知道脚下的深浅,没有冒然上那个梯登。不然多容易发生危险呀!
谢天谢地,父亲又能走路了!虽然父亲不能向我们说出他是怎么突然就趁我们不备而送给我们这么大的惊喜,我们却完全可以从他老人家的脸上看出那份喜悦与骄傲!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主动放弃过行走。即使得了脉管炎一走路就腿疼,父亲也还是挺配合地边用药治疗边坚持行走。
能够站起来行走,即使需要手杖的支撑,即使后来养老院里需要走廊长长扶手的帮助,即使再后来需要我们两个人架着父亲胳膊才能走几步,对于父亲来说都是生命质量的执着追求。
我了不起的父亲直至去世前一年还一直不愿放弃这个关于行走的追求。
许是父亲是心脑血管病易感体质,后来又复发一次,再后来又突发心梗,都抢救及时,转危为安。多病的父亲就这样陪伴我们到他八十一岁。
其间,雇保姆护理过,嫂子大哥退休专门看护过,我寒暑假接家里护理过,再后来就是送养老院,我们隔两三天轮流前去探望。喂饭擦洗我和大哥已然都会做的得心应手。
尤其大哥,简直成了养老院名副其实的义工。养老院里父亲住的五楼,谁的轮椅不好用或是气褥子电机有故障或是食物打碎机等等有什么问题,护理员或是养员家属不找养老院的电工却都喜欢找我勤快热心的大哥解决。
“老爸,咱好好的!好吗?”
“哈哈,嗯!”
这样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泛起满满的喜悦,是那种春暖花开般的感觉。 因为父亲在笑,他舒展的面庞洋溢着的是安详是开心,我的父亲今天情绪挺好!
他目光柔和并闪烁着热情,笑着看着我,不住地点头回应着我,叨叨咕咕地唠嗑与我。
虽然父亲的话我或许一句也听不懂,但我宁愿一个劲儿的点头一个劲儿的微笑一个劲儿的猜,或是一个劲儿的嗯啊……之后说些轻松说些哄他开心的话题来应对,因为我相信父亲许多时候是明白的,只不过是不能表达明白。
父亲情绪好的时候,我们总是聊得不亦乐乎。因为这样的时候,父亲坏掉的脑细胞也许真的又有所恢复了,父亲和我是能够心意相通的,他分明还知道他的儿女对他的在意、对他的牵挂……
有时候我也会想,父亲听我说话,在他那里经常是不是也感觉叽哩哇啦,不知所云呢?父亲高兴的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会一个劲儿地笑着点头,也许他老人家也和我一样地在不懂装懂,只为他的儿女能够开心,能够放心……
萍一简写于20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