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去,簸箕沟漂亮得很。高低错落的梯田中散布着三三两两的白墙红顶小楼,门窗明净。夏天,房子被浓荫覆盖,灌木开花,果树结果,空气里满是好闻的香味。秋天,房子掩映在金黄的稻田之中,蜻蜓在山谷飞来飞去,树上挂着柿子,院坝里晒着苞谷。
簸箕沟里第一个盖两层楼房的是秋儿,他是那年跟刚娃子一起出门的。挖矿挖到第五年,他开始起山,之后越做越大。秋儿是白手起家,在老板手下干活,一条矿脉采尽了,左打右打找不见新矿脉,老板准备撤人。秋儿找到老板说,我带人再找一下,找不到功夫钱算我的,找到了我把矿承包下来,挖出来的矿你每吨给我点辛苦钱。秋儿话说得甜,提议本身对老板也没害处,老板就答应了。秋儿下矿第二年就学了炮工,老板答应他后,他带了一个炮工往深处打,只打了半个月就打到矿海了,老板高兴得不行,说秋儿给他带财,没有亏待秋儿,秋儿从这起了山。挣钱了,秋儿回家盖了簸箕沟第一栋楼房。屋里屋外都贴的瓷砖,明净发光,簸箕沟的人又开了一次眼。乔迁的时候,秋儿请全沟的人吃酒,不收礼,就在一起热闹。所有人都好兴致,只有二叔心里不好受,二婶娘干脆没到。倒不是嫉妒,是心里的坎过不去,年纪轻轻的一个儿子没了。沟里的人都说,刚娃儿不出事,肯定也发财了,他比起秋儿只有多的,没有少的。二叔不这么想,二叔想只要人活着,在簸箕沟种一辈子地也不要紧。秋儿给二叔敬酒,说:我秋儿有今天,要感谢刚哥给我引的路,他不在了,我就是你儿子。这些话说得有些假,但二叔听了还是受用,往后逢年过节,秋儿也确实给二叔、二婶娘给钱给东西。幺女嫁人,秋儿像娘家哥哥一样操持,嫁妆都是秋儿办的。可后来秋儿山越来越大,家先搬到了县里,又搬到了市里,最后干脆在省里落了户,秋儿跟簸箕沟的联系就淡了。日后只有簸箕沟口来往过路的人常说,这条沟里出了一个大老板。
秋儿把楼房一盖,出门的人都暗中攒起劲,都要盖楼房。刚娃子死的时候,当初一起出门的人回来了几个,秋儿把楼房一盖,这些人又都出门了。开始簸箕沟挖矿的人都是当渣工,渣工不要技术,就凭力气。后来簸箕沟挖矿的人一个带一个,都学会了炮工,炮工是技术活,出的力小,工资也高。簸箕沟的楼房,陆陆续续的盖了起来,可是没有人住。出门挖矿的人越来越多,一家两口子都出门,男的下井,女的在井上做饭或者开绞车,沟里只剩下老的和小的。
老邹第一年挖矿是到的河北,后来老邹一个人又到了山西、内蒙、甘肃,甚至新疆,最开始一起出门的那些人早各自散了。老邹发现一个现象,有矿藏的地方,环境都非常恶劣,没有山,没有树,鸟不拉屎,鸡不下蛋,没见过山清水秀的地方有矿的。老邹去过的最偏僻的一个地方是新疆的一个金矿,戈壁滩里坐七八个小时的车,白天温度逼近四十,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一个工友外出解手,狂沙漫漫,回来居然迷路了,这次经历变成了老邹以后很久的谈资。老邹一开始不习惯,但长年累月地跑,慢慢就习以为常了。到后来老邹对荒凉的地方有亲切感,进了城市反倒不自在。出门在外的时候,最大的盼头就是年底回家,等到了年底,挤过人山人海回到家,发现跟一切都有隔阂,家里的东西不熟悉,想拿什么要到处找,儿女也变得疏远,坐在一起一句话不说。没等适应过来,几天年一过,又要走了。戈壁滩上有一种蓬草,秋天一到就没了根,随风跑,风吹到哪里,蓬草就滚到哪里。心焦的时候,老邹觉得自己就是戈壁滩上的蓬草。心焦就是停矿的时候,一有检查,矿就停产,有时候能打点通,有时候不能,工人只有干等。干等最要命,像长生不老一样,这时候人才会觉得时间无穷无尽似乎并不是好事。工人每天都长赖赖地躺在床上睡觉,要不就没日没夜的打牌,或者在矿井四周瞎转悠,眼睛里无尽的贫瘠荒凉。
老邹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本事是在挖矿的第十年,挖矿的第十年,当初一起出门的人差不多都挣到钱了,沟里有些后来出门挖矿的人也挣到钱了,老邹作为沟里最早出门挖矿的人,挖了十年还没一点起色,还在卖力气,老邹觉得自己没本事。后来挣到钱的,有好几个是秋儿拉的,秋儿起山后,对关系要好的人,秋儿把自己承包的矿山转包给他,这些人就跟着起山了。老邹有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刚娃子没死的话,会不会跟秋儿一样成为大老板,刚娃子成大老板了肯定会拉自己。出门第一年,老邹跟刚娃子一个班,一车矿,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推。歇气的时候,刚娃子对老邹说,自己要好好干,争取当上值班,当上值班了,就有机会承包矿石,所以刚娃子没有请假去镇上,而是跟人调班。刚娃子聪明,可惜命不强。
老邹第一年出门,社会上治安乱得不行,后来全国严打了一次才好一点。治安乱的时候,专门有不上班、不工作的人,打听好哪个矿发工资了,就在矿上去镇子的路中间埋伏好,发工资的工人会到邮局把钱寄回家,这些人就在半路把钱抢了。有时候路上会横七竖八的躺一地被打晕的人,像面条一样。老邹没有被抢过,因为发工资后,刚娃子会把沟里带出去的人召集在一起,十几个人一起到镇上汇钱。刚娃子对自己人仁义,对外人心狠手辣。一回在镇上,沟里的人被痞子敲诈,刚娃子二话没说,找个两个啤酒瓶砰砰砸在痞子的脑袋上,一直打到痞子跪地求饶才罢手。
刚娃子死的那个夜里,老邹被嚷叫声吵醒,到井口一看,刚娃子浑身血红的躺在地上。老邹先是头皮发麻,然后喘不过气,胸腔急速起伏,像齁病发作了一样。簸箕沟里的黄老汉有齁病,一发作就上气不接下气。黄老汉是孤老,一个人养蜂子生活,他屋里有很多蜂糖,沟里的小娃娃到他屋里了,他喜欢给小娃娃泡蜂糖水喝,小娃娃都很喜欢他。老邹和刚娃子喝了黄老汉不少蜂糖水,黄老汉听说蛇胆泡药酒能治齁病,老邹和刚娃子就捉蛇,取了蛇胆给黄老汉。蛇还是刚娃子捉的,老邹不敢捉。黄老汉夸老邹和刚娃子心肠好。
刚娃子当场就没了命,没往医院送,矿上的车直接拉到了火葬场。老邹和沟里的几个人跟车到火葬厂,老邹坐在刚娃子尸体旁边,没感到怕,只感到不真实,白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老邹亲自脱掉刚娃子的矿衣,给他洗澡梳头,把遗体收拾的干干净净。老板想快点把事了结,态度很强硬,马上火化。老邹说,要通知家属,家属可能要赶过来见最后一面,老板不答应,老邹很无助。遗体推走时,老邹忍不住大哭起来:兄弟对不起,你走好啊!
火化的时候,老邹看了一眼表,下午三点十八分。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十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