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能行？”墩子又问了一遍。
“能行。”阿达肯定地回答。虽然厌烦，他还是耐心地补充了一句，“你想想，哥什么时候给过你亏儿吃？”
墩子真的想了想，没有。阿达主意多，墩子凡事都要问阿达。阿达本领大，墩子赚外快都靠阿达。这几年陪阿达收粮，阿达总给他劳务费。
阿达是做生意的，他从农民手里收散粮，再卖给粮库。农民自己卖粮卖不上价，不如卖给阿达。阿达跟粮库关系好，他的粮，粮库都要。墩子很佩服阿达的交际能力，牛哄哄的粮库，像阿达开的似的。
墩子在扶贫办工作，是挣死工资的。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听领导的话，对人际关系浑然不知，自己单位的有些事情还是听阿达说的。阿达总是说他干这个工作没希望，不如跟自己做买卖去。可是做买卖是需要本钱的，墩子没有。
机会来了。主任让墩子把扶贫款存一下，存自己的名字。墩子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就去问阿达。阿达立刻就知道了。阿达说，你们主任想弄个小金库呢！既然他让你存，就说明这笔款子一时半会儿不用。他不用你可以用啊，阿达笑嘻嘻地说。
虽然墩子相信阿达，但是，墩子回头瞅瞅车子后座上两个鼓鼓囊囊的背包，为什么他的心总是放不下呢？
墩子看阿达，阿达不看墩子。墩子不会开车，阿达一个人开了一整夜又一白天，脸像马一样长。车窗玻璃上糊满了尘土和撞死的蜻蜓尸体，阿达看不清路，他的脸都快贴到玻璃上了。
墩子说：“哥，咋不滋点水，把玻璃刷刷？”
阿达骂了一句，然后自道：“都把老子累傻了！”他头一回听墩子的话，拨开车上的按钮，两股水流齐刷刷地滋出来。可惜一滴都没剩，全滋到旁边那辆车上去了。
阿达摇下车窗，向旁边那辆车的司机点头哈腰地赔不是。那个司机倒很大方，笑嘻嘻的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你那破玩意儿该修了。”
阿达笑了，墩子也笑了，这是他俩这次出门后第一次笑。他俩笑得十分畅快。阿达又骂了一句，然后下定决心，“进城，老子要休息休息！”
其实墩子希望阿达能开得更远点儿，就像阿达跟他描述的那样，远远地离开家乡那个小县城，隐姓埋名做生意，尽快翻本，挣了大钱回来。但他不敢说，他怕阿达斜着眼睛挑衅他——“那你开”，他又不会，再说，阿达开了那么远，让他休息是应该的。
这个城市红绿灯咋那么多！又溜车了！墩子坐在阿达的车上心惊肉跳的。
墩子和阿达本来生活在一个道路平得不能再平的县城里，阿达开车没有拉手刹的习惯。进入这个地面高低起伏的城市，阿达还是想不起拉手刹，所以经常溜车，差不多每遇一个交通信号灯，墩子都能听到后面骤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
阿达看了一眼墩子。墩子这时眉头皱着，眼睛眯着，双唇紧抿，额上、鼻尖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哥带你吃点好的。”阿达安慰墩子。
阿达的车晃晃荡荡地往酒店停车场开的时候，被酒店门卫挡住了。
那个穿得像不知哪国仪仗队的门卫，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摆出阻止他们进入的手势。
“这里只停放酒店客人的车。”门卫冷冷地说。
墩子想，门卫是嫌阿达的车又破又脏吧。但是阿达总是有办法的，虽然他长得不怎么样。
看见富丽堂皇的酒店和仪表堂堂的门卫，墩子立刻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但是阿达可不一样，到任何地方他都能立马换上合适的脸孔，很快解决问题。
如今他梗着脖子，唾沫横飞地在跟门卫嚷嚷，上唇的几根老鼠髭随着他大嘴一张一合不停颤动着。
“老子有钱，老子就要在这个酒店吃饭！在这个酒店吃饭，不是客人吗？你赶快给老子让路，老子饿了，要进去吃饭！”
门卫乖乖地让开了，但是墩子感觉门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这辆破车，看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墩子笃定地想，如果他们不是真到酒店吃饭的，马上就会出来几名壮汉把他们赶走。
阿达的车在进车位停放时，差点刮到旁边的一辆车，让墩子又吓了一跳。那辆车是黑色的，又新，又大，又亮，车头上有一个展开翅膀像是要飞的小人儿。而阿达这辆车又旧、又小、又脏，停在那辆车的旁边，像个要饭花子。
阿达也对那辆车很感兴趣。他向地上啐了口唾沫，“等老子发达了，也买一辆这车。”
墩子向酒店仰头望去，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酒店上方有三个大字，品鲜楼。
刚一进门，就有一位容貌姣好的女服务员迎了上来。“先生，有预订吗？”她的声音真好听。
“没有。我们现在就吃，行吗？”阿达粗声大嗓地回答。
“当然可以，请问是几位用餐？”那个女服务员不像门卫，没有露出一点儿瞧不起他们的样子，让墩子心里很妥帖。
“就我们俩。”阿达放松了些，他身后的包也更像他自己的了。墩子紧紧抱着他的包，为了在服务员面前证明一下，他往阿达的身边凑了凑。
“那么请二位到这里点餐。”女服务员袅袅婷婷地在前面引路，把他俩带到了一个大厅里。
那个大厅简直像个水族馆，各种各样的鱼、虾、贝类，还有奇形怪状的软体动物，长着刺儿的东西，在许多巨大的鱼缸子里张牙舞爪地活动着。墩子一个也不认识，他看向阿达，阿达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
到是阿达反应快，阿达说：“就要你们店最拿手的，你们厨师什么做得最好，我们就要什么。”
“好的，先生。”女服务员没有为难他们，她细长白嫩的手指在平板上滑动，指给阿达看酒店厨师推荐的经典菜品，阿达不住地点头，点菜这一关总算过了。
阿达和墩子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的包放到卡座靠里面的位置。这时，墩子的电话突然响了。
阿达的眉毛立了起来，目光令墩子害怕，“我不是说让你把电话扔了？”
“我的电话已经扔了，这是个新的，不是那个电话，”墩子解释道，“我这个电话，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阿达质问墩子，“那这电话是谁打来的？”
“秀儿，”墩子脸红了，“你知道的，她爸妈不让她跟我搞对象。”
墩子的眼泪快掉下来了，“这是我偷买的电话，只和她联系。”
阿达虽然不快，但面色总算缓和了一点儿。
墩子瞅了瞅阿达，虽知阿达不愿意，却仍然拿起电话，走到大厅外面和秀儿说话去了。
“你上哪儿去了？”秀儿的声音带着哭腔，而且不等墩子回答，就不停地诉说起来，“我本来寻思你这几天忙，就没跟你联系。没想到你们单位出了大事儿，说你带着一百万扶贫款跑了。你们单位到你家里找你，找不到就要报案。你爹跪在你们主任屋里，扇了自己一下午嘴巴，脸都扇肿了，你们主任同意再宽限一天，说是让你爹连人带钱给他送回去。明天再找不到你就真报案了。”
“嗯，”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内心五味杂陈。
“嗯什么嗯呐？快说，你现在在哪里？难道你真的卷钱跑了？”
“那个……那个，阿达说，可以做买卖挣回来，一年就能翻番，挣回来就给公家还上。”
“早说那个阿达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他带你收粮，还不是利用你公家的身份？他看到岁数大的、不懂行的，就压等压价，挣的钱都是昧良心的钱，你想和他一个样？”
“做买卖不都是这么样吗？”
“都这样？携款潜逃是做买卖？那是犯罪！”
“可是，阿达不会放我回去的。”
“墩子，明天你要再不回来，咱俩就完了。”
秀儿把电话挂了，墩子的嘴半天都没合上。
“咋了？你丢了魂吗？”阿达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揶揄墩子。
墩子没说他爹的事，只说秀儿要和他分手。他想听听阿达的意见。
听到这个消息，阿达好像还挺高兴。“一个农村的女孩子，有什么可惜？”
阿达喝了一大口酒，把长脸伸过来，喷着酒气说：“你应该试试城里的妞，看这酒店的服务员，又聪明有漂亮，不比你那个秀儿强多了？”
墩子吃不下，阿达却吃得很开心。酒足饭饱后，阿达神秘地对墩子说：“墩子，你跟哥学学。”
墩子没明白。
阿达从背包里拿出一捆钱，打了个响指，女服务员快步走过来。
“买～单”，阿达拉着长音，却不把钱给女服务员。
阿达站起身，凑到女服务员身边，狎昵地说：“哥把这些钱给你，除了餐费，都是你的，晚上你陪陪哥，咋样？”
女服务员向后退了一步，重新保持端庄的站姿，用平淡而清晰的声音说：“先生，您消费的金额是12860元。”
什么？墩子的眼睛瞪得老大，下巴失去了知觉，一顿饭一万多元？！
阿达又羞又怒，伸手欲抓女服务员。这时来了两个穿保安制服的男人，挡在女服务员和阿达中间。
阿达回到餐位，解嘲地说：“老子有钱，有钱！”他拉开背包，又取出一捆钱。
女服务员点出30张，余下的，还给了阿达。
女服务员淡淡地说：“先生，请稍等，我去给您找钱。”
阿达没看墩子，直接去洗手间了。墩子看阿达的背影，觉得阿达这会儿很难过。但是他说不出阿达是因女服务员的拒绝而难过，因彪形大汉的震慑而难过，还是因他在自己的跟班面前失了面子而难过。反正今天阿达的样子与墩子心目中的阿达形象不太一致。
阿达找了一个小旅馆，用假身份证登了记。
“这个电话你也得扔了。”阿达说。
“唔。”墩子应。
“你的身份证呢？”阿达问。
“扔了。”墩子答。
“这件事你倒做的利索。”阿达说。
没有星星，月亮很亮，小旅馆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片惨白的光。墩子睡不着，但不敢动，怕影响阿达。
“墩子，墩子！”阿达叫。
墩子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墩子感到有个黑影站在自己床前。寒光一闪，墩子滚到地上。黑暗中，两个人撕打起来。
墩子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他的左肩、右胸都流出了液体，很疼很疼。
小旅馆的走廊里出现纷乱的脚步声，门被撞开，警察把骑在他身上的阿达弄下去了。墩子无力地躺在地上，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迷迷糊糊地想，阿达这句话说的也对，城里的服务员是聪明。在阿达去洗手间的当儿，他把自己真的身份证给了她，说了个“110”，一切就都解决了。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53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