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前,爸当过一段时间矿工,那时候有固定工资,日子挺舒坦。后来,爸被裁掉了。爸就带着妈和哥回到农村老家。爸回到土地的怀抱了。地里的活总是人越多越好干。但是妈因为身体弱不能下地,爸一个人又总是忙不过来,延误了农时,收成自然不好。农民靠天吃饭,对于农业技术很落后的农民来说,人数少更是硬伤。这样年复一年,家里的生活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我就是在这时候出生的。
打我记事起,我爸就常对我说:“咱家是穷,但咱可不能穷骨气,不能没脸皮!”
那时我五岁,还穿着开裆裤和村里的孩子们疯耍。后来出来上学,才知道别人在我这个年龄都在上幼儿园了。地里没什么活儿的时候,村里妇女爱带着孩子串门儿。她们总是坐着围成圈,翘起二郎腿,就开始唠嗑。较小的孩子爬在各自妈妈的大腿上,哼哼唧唧,自娱自乐。大点儿的就另外围个圈儿。你炫耀着昨天新买的衣服多好看,他又得瑟饭店的菜多好吃,另一个昂起头说自己在外打工的姐姐回来捎了一些稀奇东西……话题被膨胀的风吹得乱飞,又像叽叽喳喳争食吃的麻雀。我也是其中一员,却并没有说话。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一会儿,那个有姐姐在外打工回来的女孩儿把鼓鼓的拳头举得和脑袋一样高,向我们跑来。我们迅速地以她为圆心围圆。她手一摊开,一圈儿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都贴到那包装精美的东西上了。女孩儿看着我们的反应,满意又自豪地稍稍动了动脖子,抬抬下巴。她说,这是糖,给你们一人一颗。她分得很仔细。我们的眼珠子就一直盯着那糖,手利索地往裤腿上胡乱抹两下,把手掌撑直了伸过去。有的眯着月亮弯的眼睛把糖拿给自己的小弟弟,有的塞到最隐蔽的口袋里,而我,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口就给吞了。然后,我也真的和猪八戒一样还想吃。于是,我朝两边瞥了两眼,低着头让女孩儿再给我一颗。她不行,说,一个人就一个。我也不行,我就是想吃。我就死皮赖脸地一直跟着女孩儿。她终于生气了,她骂我不要脸。我也愤怒,说她小气鬼……我被我爸拖回家了。爸他脸色很不好看。这事被爸知道了。爸把我拽进屋里,还把门给反锁上。然后风一样地向我逼近,左手按住我的后脖子,扬起另一只手就对准我的屁股打。从来不知道爸的手掌这么硬,像砖头,像仙人掌。而我的屁股和爸手掌之间的薄薄的布料并没起作用。我的屁股刚开始是火辣辣的热疼,后来就麻了,但又不像是蹲了很长时间的那种麻感。爸每打一下就会说一句“以前咋教你的?”“你就恁没成色!”两句话反复说。我连说不敢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哭声,喝责声,哀求声在小屋里碰撞混杂。多年以后想来,觉得这也怪和谐的。因为那是爸最后一次打我。那时妈对爸说,至于吗你,孩子又没偷没抢,你干嘛打那么狠?爸说,让她长长记性!女孩子就可以不要有骨气了?
后来上学看的书多了,知道自尊自信的人最美了。我想,若爸不是博学,那便是能未卜先知了。爸的一双大手,支撑起我们一家,更托起我的唯一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