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再无话。从前同床共枕,各怀心思,如今仍身处同一条船,终于恰巧想到同一件事。
次日,孔汝灵便打发了人去给尚水带话,说是请她来坐坐。丫鬟只将话传给屋里的阿妈就走了,连必要的行礼都没有,尚清看这架势,心中便猜到几分这鸿门宴背后的企图,这是准备为上次尚水的那一巴掌报仇呢。
“不去,尚水啊,你这几日休息得也不好。还是推辞了吧。”尚清喝了几口萝卜汤。
“上次冲动,这次再不去,可是不太好了吧?”尚水耷拉着眼睛,嘴角顺势下垂。
“既已撕破了脸,还把伤口缝回去不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去去而已,也无大碍。”
尚清还想说什么,又闭了嘴。很多事她都看的比尚水更清楚,但是苦头向来是自己吃了才记事,尚水这性子总是免不了吃苦头的。既是这样,也就随她去吧,谅孔汝灵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尚水还是去了,再过几天就是年了,一路过去都是鲜艳的红色,在眼帘那块儿晃啊晃,晃得她头疼。她将头埋下,身子窝在黄包车里,她好像不再如从前那般神气了,只觉得苍老了十几岁,冷气从袖口灌进来,她只觉得皮肤慢慢坍塌缩成了一滩没有知觉的干瘪肉体。
如她所料,孔汝灵也未在门口迎接,尚水脱了大衣进了正厅才见到孔汝灵端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
“哎哟,尚水来了呀,来坐吧。”孔汝灵未起身,也未瞧她,只是将手一摆便又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孔汝灵,有话直说吧。脸总是已经撕破了的。”尚水没有任何将皮包大衣放下的意思。
“嗬,我有什么话啊。”她抿了一口茶,“我倒还没怪罪你什么,你倒先和我划清界限。我能有什么话呢?你说?”
尚水没有回答,远远地站在那里,望着孔汝灵的侧脸,那冷气袭人的眼线,那淡棕色的远山眉,她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有几句话的,”孔汝灵将语速放得很慢,“我想告诉你,向来招惹我的人,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屋外的大风“呜啊呜啊”试图撼动门窗,天空呈出一片灰白,与屋里昏暗的深红家具相衬显得可怖,这可真像是一座坟墓,尚水手中拿着的手套相蹭发出几声皮质独有的轻响,像是坟墓里冒出来的几只耗子。突然,大门忽然开了,北风全部灌进屋来,皮鞋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耗子。尚水背着大门,裙子被吹起一阵黑色的风。
“尚水?”
“哟,听起来,你们很熟悉啊?”孔汝灵将茶杯放下,缓缓起身,转向刚进门的路连。
“是的,我们曾经很熟悉。”尚水开口了,她觉得这些话再不说出来也许以后就不会有人听了。
“孔汝灵你真的以为路连爱你吗?你自己心里也是不信的吧?看看你的那张脸。我告诉你,即使你忙活了几十年,该不属于你的还是不属于你,你比不上的,你永远都不会比得上。我本是不知路连有夫人的,何况现如今看来,我对路连的感情也仅限于他长得太像我之前的丈夫而已。我…”
“尚水!”路连打断她,“你瞎说什么?”
“我没有瞎说,路连,我的梦醒了。你的月亮也不是我。我不想再和你们有什么瓜葛。”尚水转过身,往大门走去。
“事情哪有那么好解决!我们的帐还未算完!”孔汝灵快步上前,一手揪住了尚水的外套。尚水拉扯着,又推搡了几下孔汝灵。孔汝灵也不甘示弱,转手扯住尚水的头发,疼痛一下子从头皮穿过,唤醒了尚水的早已埋下的恨意,她干脆丢下了大衣皮包和手套,反手去撕拉孔汝灵的衣衫。两人扭打一团,就在路连的脚边,哭声与骂声混杂,淹没了路连的几声叫停。
“砰!”路连掏出了枪,“够了!”愠怒将他的脸映成了猪肝色,他喘着大气,吼道:“闹够了吗?”
孔汝灵停顿了一会儿,跪着挪到路连的脚边,她扒着路连的裤脚,哭道:“你快说,你是爱我的对不对?你是爱我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这个女人妄想拆散我们家,你让她滚,让她消失!”孔汝灵的头发散乱,扭曲的脸上布满泪痕。路连好像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讨厌眼前的两个女人了,他挺着胸脯将孔汝灵踢开。孔汝灵不甘地又抱了上来,嚷道:“快啊,快啊!帮帮我啊!”他再次冷漠地踢开,皮鞋与地板相撞,厚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像是丧钟。
孔汝灵又抱了上来,发丝遮挡住半张脸。她的声音尖厉,绝望之中又掺杂着几丝不甘。她仰着脖颈,旗袍领子已被扯开,口红也蹭了几点在脸颊,眼下还有一条浅浅的抓痕。风凌厉地呼号,又寂寞又狼狈。爱在此时噎得说不出口,谁也不知道爱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其实只爱自己。
“路连,路连,你说话啊!”
“砰!”又是一声枪响。
世界都安静了。
尚水坐在原地,深色的地板上漫延着红色的血液,她睁大了眼睛,胸脯一起一伏,浑身颤抖。音节在她喉咙里含糊地撞击,无头无脑,无法发出一丝声音。窗外的大风化成一缕烟飘散,世界突然的寂静,时间突然的停滞,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什么都没有了,从前口口声声以为放不下的爱在此刻被击溃,都空了,都是一场空,剩下的只有地板上慢慢爬行的血液,旁若无人地发出像蛇一样的“簌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