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补课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像高深的散文，形散神聚，看似散漫的情节但却始终围绕着一根主线，那就是情义。
男人和女人的情义，黑帮老大陆老板和交际花小六，电影明星吴小姐和她老公，陆老板的日本妹夫渡边和他的妻子，童子鸡和妓女之间的情义。男人对待爱情比女人寡薄，陆老板为了他的大哥，他的兄弟，他要照顾的很多人，放弃了一直挂怀的小六。小六有一段戏中戏的台词，说他表面博爱实际上却自私逃避，她嫁给他的大哥，又放纵自我，浪荡花痴，招摇过市，浮梦人生。
红极一时的吴小姐的老公是个吃软饭的戏子，为了“更多钱、不累又安全”的工作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她，她只好被迫屈身权贵于乱世，心灰意冷。
妹夫渡边是个日本人，为了潜伏，从生活习惯到语言完全的上海化，和妹妹的结合本就是利用，十年夫妻，共育子女的情义说放下就放下了。小喽啰食了女人味，也毫不犹豫的舍了家里对他非常好的相好。男人是可以为了各种理由放弃女人的。
但不和小六在一起的黑帮老大，无论小六怎么闹，都不肯杀她。大哥看出他的心思，也轻描淡写的说，放了吧，那点面子找找就回来了。决定要设计杀死陆老板的渡边行动前深情的拥抱了妻子，杀了陆老板全家却放了陆老板一条生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得托付给大舅哥。无情中有义，无义中又有情。
也有兄弟情和家国情，黑帮是有黑帮的秩序的，可以杀可以死，有仇也必报，但要看为谁为什么事。大哥的妻子不能沾染，帮派兄弟的命和日子都得罩着。可以有日本妹夫但有损民族国家的事不能做，汉奸不能当。这种纯朴的情义让人想起了最罗曼蒂克的春秋战国。
程耳导演的作品不仅仅限于一个故事，它是一个世界，只给我们两个小时的窗口，窥探一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就是那样穿着，那样吃饭，那样交谈，那样在乱世中讲求优雅体面又慌乱狼狈的活着。所有的杀人现场都像是一种意境呈现，最不真实的拍法，但又觉得是最真实的事件，不会为了某种主题民族大义稍稍收敛一点的真实。好人也会无情的杀死无辜，恶人也为一丝真情乱了计划。
七年之后的《无名》，有人说是程耳导演的命题之作。喜欢他的人，觉得他为了迎合大众，其实让步了很多，观影门槛可以再高些。程耳自己却说，不要低估了观众的欣赏水平。不管怎样他还是他，即使是命题之作也很程耳。这就像是我们常说的高考作文，戴着镣铐跳舞，自由之舞当然美，戴上镣铐还能舞的美，才见真章。所以，个人认为七年之后的程耳还是超越了自己。
《无名》是谍战，却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谍战，英雄没有名字，隐于众生，有七情六欲。相比于正义无畏，《无名》里的英雄更多的是忧郁和脆弱。这让我们看到了在那个民族存亡之秋，国家危难之际，为民请命的人的另一种生存状态。这种状态可能更真实。
从《罗曼》开始，程耳就喜欢戏中戏，渡边潜藏在中国人里，把自己完全上海化，戏演的逼真，除了在自己开的日本餐馆里用心的制作并一心一意的吃日本料理，完全看不出他在演戏。小六做电影演员，电影里的角色坚定沉稳、有气质、有深度，她演的很好，导演都被她感动哭了，可现实中的她却那么庸俗放纵，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可能如庄周梦蝶，她也分不清了。《无名》里的何先生也在演戏，人前的他是汪伪政府特务科的主任，谦和、从容、与人为善、玩弄政治，特务只是一份他在乱世中苟存的生计，审讯的言辞都是程式化的，又与钻营骑墙的唐部长还不同，他仿佛更看的开。只有独处的时候，他才短暂的不动声色的走出戏外。广州城被轰炸，躲在防空洞里的他，微蹙的眉头，抖动的脸部肌肉，暴露了他的惊惧、恨意与悲伤。路径特务机构里被恶犬撕咬的遍地血迹的牢房，他微侧的脸上有轻微表情，展现了他的厌恶。汪精卫的死讯传来，他趴在窗口盯着窗外的狗凝重沉默。决定杀掉叛变的地下党机要员张先生时，他在走廊抽烟，起起坐坐。杀掉张先生独自吃饭时，看到袖子上的血迹，他不耐的反复擦拭。梁朝伟本身举止优雅、眼神神秘而忧郁。我看到的他的何先生就是神秘而忧郁的，不管是在汉奸的身份里还是地下党的身份里，汉奸的身份里，面皮是从容的，眼神也忧郁。
特务主任的秘书叶先生表面上看起来像一个初入职场的愣头青，年轻单纯，一腔冲动，冷酷无情，不找出路不留退路，除了拼尽所有杀出一条血路来，觉得自己没有被团结的价值。是最容易被怂恿被利用被收纳的那类青年人。但叶先生也会不受控制的走出戏外。他每晚不顾危险的守护在暗杀日本人的未婚妻的身后，得到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她收手。被未婚妻误解他是汉奸让他快点去死，他气极反笑，不知所措，最后竟去殴打日本人泄愤。看到登着未婚妻死讯的报纸，眼泪蹦到西装上，不能哀嚎只能干呕。在确认自己的兄弟杀了自己的爱人还向自己扣动扳机的时候，还没有回头眼泪便奔涌而下。叶先生杀人很狠厉，影片开头就用剃须刀拉了别人脖子，动脉上的血喷了一脸；叶先生打人也很凶残，不管是打日本人还是和何先生演的那场苦肉计都拳拳入肉。但我就是觉得他很脆弱，那些沉默是，那些眼泪也是。
忧郁和脆弱适不适合英雄，只有英雄自己知道。那个灰暗的岁月，民族没有出路，百姓水深火热，亲人离散，爱人离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秒，除了恨、无畏和献身，为什么不能有爱、忧郁和脆弱？或者换句话说，没有爱、忧郁和脆弱，用什么来支撑他们的恨、无畏和献身？
当然这部片子还是程耳式的群像电影，战乱中的各色人物轮番登场。日本特务渡部是石原派，最怀念七七事变前日本占领并治理满洲的那段时光，做特务的最大经验是“不和你一起杀人的人不可信”，对战败没有恐惧，最后希望解甲归田。汪伪特务唐部长是骑墙派，日、国、共都有涉及，是国难中的投机分子，“我接受所有淘汰的演化，以此追寻自己的路径。”“我知道很多事，我的工作就是选择恰当的时机让他们知道我知道。”这些台词已经超出了谍战的范畴，走进更广泛的职场和人生。叶先生的兄弟王队长是一个真的没什么别的心思专心做汉奸的角色，影片最大的争议就是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兄弟的爱人，而且还是辱杀。有一种解读我最认可，我可以把一人份的排骨让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未婚妻看的比我重？日本人奸杀中国人就是饭后谈资，是不是奸杀一个女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你是我兄弟，你也应该和我一样专心做个汉奸。还有对革命坚定而深情的陈小姐，软弱守旧的叛徒张先生，为情所困的国民党刺客江小姐，激进的爱国青年方小姐……每个人都有鲜明的性格，哪怕有的只有几分钟的戏份，只有几句台词，这个人物就立住了，我们仿佛可以想象到他的家世出身、所受教育、为人处世、往后余生。还是那句话，仿佛这两个多小时只是我们窥探那个世界的窗口，在这之前这些人是存在的，在这之后也会依然存在下去。
程耳导演的作品艺术性很高，运用插叙倒叙穿插的非线性叙事方式，有人说是魔方式叙事结构。前后铺垫照应特别多，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都不是无用的，观影像一个开锁的过程，钥匙就在那些表情里、空境里。甚至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一套情节解说，所以有人忍不住去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就一个完整的故事来说，《无名》的高潮似乎很平淡，这恰恰是程耳的又一特色，《罗曼》也是这样，就一般意义上的复仇和谍战来说，终极反派死的太简单。但程耳不是在拍爽片啊，打大boss的爽片遍地都是，甚至《熊出没》里都有，各种游戏里还有亲身体验，爽片爽过了就没了，不会在我们的头脑中留下痕迹。但《罗曼》里陆老板为了报复胁迫渡边，当着他的面杀死自己从小养大的外甥，会引起我们对人性的深思。但《无名》里叶先生知道渡部要解甲归田，轻松的逃脱惩罚的时候说，请先等一下，让我想一想，然后沉默，然后转动脖子，然后抽烟，然后吐烟晃动身体，然后轻轻的走到渡部身边，俯视他说，你不能脱下这身军装，你应该一直穿着它，你穿着它我才能在人群中分辨出你。我不同意，你脱下这身军装，去做一个普通的农民。那种震撼和头皮炸起的感觉让人久久难忘。
对于影片中的镜头对称构图与大量俯视视角和偷窥视角，我这个门外汉只能感叹太惊艳了，真是一场视听盛宴。俯视视角让我感觉像上帝俯视人间，尤其是广州被轰炸，大雨中废墟里，肮脏的人们拉着板车，板车里赤裸的同样肮脏的尸体，和周围的尸山。我们站在21世纪俯视这个人间地狱，更觉触目惊心，与那段历史似乎又近了些，它是那样的真实而残酷。
影片整体色调偏阴暗冷峻，仅有的两次明媚却都是在表现日本兵。一次是两个日本飞行员轰炸完广州的回程，湛蓝的天空，湛蓝的海，干净到刺眼的日光，穿着军服戴着防护镜的宠物狗罗斯福。一次是日本后勤小分队在找水，同样的阳光明媚，画面干净，一群年轻的日本兵骑着自行车，背上车座上捆扎着很高的行李，互相调侃嬉骂，像高中生在郊游。用水泥掩埋了一群中国人之后，在夜里野营吃羊肉，随便聊着他们的生活饮食。就是很真实的很还原的在讲，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都在地狱，而入侵者却在别人的国土上找到了天堂。
片子中的隐喻很多，飞机上的日本人的狗有名字吃牛排，下一个镜头地上的中国流浪狗就瘸着腿在炮火轰炸过的雨中废墟里觅食、被驱赶、死去。浸在血红色腐乳汁中的醉虾，不停的挣扎跳跃，有的甚至跳出碗外，却始终跳不脱被吃的命运。发出一声长叫就被吃掉的羊羔，被水泥掩埋的最后一刻高高举起的中国人手里的佛珠……
程耳喜欢拍吃饭，他自己说吃吃喝喝才构成生活，构成人生和世界。《罗曼》里移居重庆的吴小姐说，大概是哪里的人就会喜欢哪里的菜，重庆人爱重庆就喜欢重庆菜，上海人爱上海就喜欢上海菜。陆老板猛然醒悟，他的那个吃饭穿衣口音都完全上海化的日本妹夫，经营着一家全上海最好的日本料理馆。食物就是乡愁。《无名》里王队长愿意把自己一人份的蒸排骨分给叶先生，他觉得这就是兄弟了。食物就是关系……
本以为能拍出《无名》这种片子的导演应该是王家卫式的，一副墨镜傲视众生。却没想到程耳是这么的真诚、谦和、儒雅、格局高远，真正强大的人往往谦和包容，就像默默静水，汹涌在深处。他说，电影真的是非常浪费的事业，太昂贵了。作为电影学院的毕业生，我希望我拍出有价值的电影，就像我看过的那些电影一样，能够在心灵、认知、思想上给观众一点点价值，这是唯一去平衡一个电影成本的方式，我觉得票房不能平衡这种负罪感。如此接地气的艺术家是宝贝，我们要珍惜。同样，电影之所以没有在高科技视频影像的洪流中被取代，就是因为它是艺术品，它应该传递艺术传递美和价值观，这样的电影我们要珍惜。
第二次看《无名》的时候是半夜，走出影院已近凌晨一点，大街上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有不算刺骨的冷风吹来。我还沉浸在影片里，忽然想到，已经来到香港的叶先生，脱下西装，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慢慢的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周围都是普通人，自己也是，会否还在为爱人的那句“我讨厌你衣冠楚楚的样子”而挂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