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三周岁,弟弟四个月。年轻的父亲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过不下去,将我送给大姨抚养,将弟弟给了大爷大娘。大爷一家和父亲不久都去了东北,从此我跟父亲和弟弟天各一方。
在没有我的世界里,父亲又娶妻生子,据说过得很好。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我也长大成人,师范毕业,成为一名教师。
在这期间,我从闯东北回老家探亲的人嘴里,听到关于父亲和弟弟的片言只语。零零碎碎的信息汇总起来就是:父亲又把弟弟从大爷家要回去了,原因是父亲再婚后又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让弟弟回去看孩子。弟弟小学没有上完,就辍学干活,成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这些信息给我这样一个印象——父亲没有善待弟弟,弟弟就是那男版的小白菜。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便留下对父亲的一丝怨恨。
我工作的第一年,父亲和继母回老家探亲。他们先回继母老家,然后又来看我。没有想象中见面的不理不睬甚至横眉冷对,我迟疑片刻后便喊他“大大”,很自然地一起吃饭。不得不说,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有一次,我和父亲单独相处,他突然问我:“闺女,你恨我吗?”没想到他这么问,我不由一愣。想起小时候大姨家生活困难,父亲对我不管不问,想起弟弟小学没有毕业,就早早务农,我就鼻子发酸泪眼朦胧。这几天的和平相处,我以为已经意味着谅解。直到他这么一问,我才发觉我心里还是有一丝委屈一丝怨恨的。说不恨,有违我心。但当着父亲的面说恨他,我也张不开口,故沉默不语。而沉默其实就是一种回答啊,不忍看父亲尴尬而失望的表情,我别开视线,一会儿岔开话题。直到父亲离开老家回东北也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回答,可以说,父亲那次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一别经年,再相见父亲已是七十三岁的老人。此时继母已过世,陪她回来的是小妹。知道我上班,他们特地周六过来。父亲看起来身体不错,不过小妹说他高血压、高血糖,需要天天吃药打针。
周六下午开车带父亲和小妹先去分山,后又去松月湖玩。晚饭后又去人民公园转了转,回家后就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聊天。聊着聊着父亲突然问:“闺女,你还恨我吗?”——这不是三十年前的问题吗?当时年轻气盛的我以沉默代替了回答,让他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
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了,只是已经习惯了不跟他联系,他没问,我自然也不主动说而已。这些年,弟弟回来过两次,平时我们姐弟也经常打电话或者微信联系。我知道他一家过得很好,媳妇贤惠,女儿乖巧,这几年种木耳收入也不错。而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呢?那些陈年往事早已不在意了。再说,父亲几个儿女都成家立业生活美满,他没有什么心事了,唯独对我心怀愧疚,于心不安,我怎能不让他心安呢?所以我诚恳地没有半丝犹疑地说:“不恨了。”说完还怕父亲不相信似的又补充说:“我都五十多岁了,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想开啦!”父亲长吁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表情。
按照计划,第二天我们去爬五莲山。也许是因为打开了心结的原因,父亲精神抖擞,兴致特别高。我爬到半山腰爬不动了,而他在小妹的陪同下一直爬到最高峰——望海峰。
现在父亲早已回到了东北,回到了那个他的世界。我只能遥遥地祝福——父亲,愿您余生心安,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