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的雨和停摆的钟
策兰在诗中说,我们从坚果里剥出时间并教它行走,而时间返身壳里。诗句无疑道出了时间动与静的自反。而时间母题在多数诗人手中都有此意,就像富恩特斯小说《奥拉》中孔苏埃洛的两个身份在哥特式的住宅中。有时他们借助一场雨。雨成为祭品,而他们最终成为时间圣坛的祭司和玫瑰。
美国深度意象派诗人勃莱在《多雨的九月》,以完成进行时描述着孤飞的昔日恋人和时间。
他说:
多雨的九月,树叶越长越瘦,日渐灰暗,
我将前额俯伏在潮湿的沙滩,海藻腥涩。
开篇首句勃莱借物抒怀,时间在常驻中川流,自己日渐消瘦,时光如斑驳的铜镜。
他接着说:
时机已经到来。我已将选择迁延多年,
或许已是几生几世。
除了活着,蕨菜没有选择;
因为这一缺憾,它承接着水、土以及黑夜。
这段诗的语气和时态,让人想起里尔克著名的《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更多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里尔克《秋日》,冯至译)
《多雨的九月》中的勃莱和《秋日》中里尔克都深陷时间动静自反的巨大孤独迷宫。里尔克的出口是向内的,更决绝、悲壮。让人看到深居杜伊诺城堡的里尔克和他无数的晦明交替的刹那。而勃莱的出口洋溢着幽暗的闪亮且一直在脑海深处摇动。他转向昔日的情爱,最终他和情人变成两颗脱壳的谷粒,自己变得和月光一样柔软忧伤。他说:
我们关上门。“我对你一无所求”。
黄昏来临。“能享有你的爱,这已足够”。
我们知道我们可以天各一方。
毕竟,秋沙鸭会离群孤飞。
橡树在孤山脚下径自将叶子铺展。
在我们之前,男男女女都能做到这一点。
我会去见你,你也能来看我,一年一次。
我们将是两颗脱壳的谷粒,不是为了播种。
我们蛰伏在房间里,门关闭着,灯熄灭了。
我陪你一同抽泣,没有羞耻,顾不得尊严。
(《在多雨的九月》罗伯特·勃莱)
与勃莱相比,陈东东在《雨中的马》中与途中的雨和停摆的钟相遇时,显得极为优雅从容,所有雨水成为陈旧的乐器,雨滴之声成为马蹄,敞开着走进了更深远的自己。再没有一种相遇会比以心灵之乐的形式的相遇更令人无法自拔。
黑暗里顺手拿一件乐器。黑暗里稳坐
马的声音自尽头而来
雨中的马
这乐器陈旧,点点闪亮
像马鼻子上的红色雀斑,闪亮
像树的尽头
木芙蓉初放,惊起了几只灰知更鸟
开篇便赋予这匹马凌空蹈虚的色彩,从而确立中心意象。至此,诗人用心营造着一座座隐喻群岛,而主要的本体便是滴落的雨。全诗的张力正来自于这匹马和滴落的雨之间。最终诗人用挽歌的调式吟唱着这匹雨中的马,而这匹雨中的马将溢出停摆的钟,落入尘埃或别处。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
雨中的马。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我拿过乐器
顺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雨中的马》陈东东)
爱尔兰诗人詹姆斯·哈普尔在诗歌《罗斯康芒的雨》的开头写道:
雨停的时候开始下雨
哈普尔深知博尔赫斯的时间幻术,让一场雨在时间的悖论中下起来,而这场也必将注定溢出停摆的钟。他接下来仔细的描述这场雨:
并在窗格上撞响流动的光珠
蜷缩、躲藏在羊群的鬼魂之中
渗透到俯卧的母牛的暖怀里。
哈普尔对这场雨的认知来自别处,他迷恋于它的光珠,并让它抵达了羊群的鬼魂和母牛的暖怀。如果说这是诗人向内的或者内省的视线,那么接着:
然后将沼泽打成糖浆般的泥碳
让砾石铺成的小径在逐渐消融的
灰色云朵下重新发光,而云朵
用千百根细针刺扎着水塘
撞倒一片银光,让它穿过樊篱
滑下树干那光秃秃的胫骨;
再次掠过,轻柔地,像一大片蝗虫
飞越山脊,在急风中变幻阵容,
飘浮着,比烟囱里的烟还要细密,
如同感受重大损失后的剧痛
就是一次外省,当然这种外省并非单纯的外省,它依旧夹杂着自我关照。如诗中所言,这场雨带来了一种灾难式的秩序,诗人连续使用了“细针”“樊篱”“胫骨”等冷色系的意象来描述这场毁坏的雨的力量。最终诗人亮明了自己的反抗性倾向和回答以及这场毁坏的雨与停摆的钟赛跑的结果。
远离那个霪雨连绵的所在
从那比世界尽头更远的别处
逐渐抹去这个错误的想法——
世界从来都不曾下过雨
而雨会在时间终止前停歇。
(詹姆斯·哈普尔《罗斯康芒的雨》黄福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