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
“展大人是个聪明人,平日行事也很小心,我本对你无可奈何,只是今天居然主动把庞姑娘送到我的手中,果真是百密一疏。”
沈柔盈盈举起酒杯,“为你的疏忽干杯。”
琥珀色的酒微泛着光泽,展昭笑着一饮而尽。
“展大人果然好胆色,难道你就不怕我从中下毒?”沈柔问。
“既然已经中毒,多一分与少一分对展某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沈柔笑着说,“可惜命运将你我设成了敌人,如若庞家是个普通人家,也许你我本不该如此。”若是普通人家,也许她早已经成为他的二嫂。
展昭不解其意,“所以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故意接近小蝶又是为何?”
“展大人,你真的这么想知道吗?”边说边走到书架旁,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把镌刻着“庞”的匕首,她拿出手帕轻轻拂过匕首,像轻轻拂过情人的脸。
“当个明白鬼比当一个糊涂鬼总是要好一些。”展昭腹中的疼痛感已经越来越烈,几乎已经站不起来,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展昭,庞虎这个名字,你可还记得?”
“原来你是庞家的人。”展昭恍然大悟,他追问道,“那么隐庐的地址到底是怎么泄露的?”
“没错!你平日很小心,以你与庞姑娘的武功修为,跟踪你们必然被人发现,所以庞姑娘常时呆在我这里,她身上沾染的安神香,泄露了你们的行踪。”
“你想对她不利?”
“不,她如今是庞家唯一的血脉,我不会伤害她。展昭,假如有些事明明已经发生了,偏偏又要自欺欺人当作没有发生过,这又是什么道理?”
“沈姑娘,每个人的过去必然影响现在,而现在就是将来的基础,既然她已经忘却过去,为何不让她重新开始?”
“哈哈哈…”沈柔凄厉的笑着,“展大人,你觉得庞姑娘与你之间,是遗忘便能解决的吗?你和开封府的手上沾满了庞家人的血!那是她的骨肉至亲!她今时今日是不记得往日的一切,一旦她想起,便是你们恩断义绝的一日!”
展昭沉默。
“世间之事,有因便有果。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展昭微笑道:"昔日恩怨,都已如梦,故人俱化尘土,人世间恩恩怨怨,也不过如此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沈柔悲泣道:"那是因为长街被一剑穿心的人不是你!"
展昭目光凝注着他,缓缓道:"如果杀了展昭能让你快活一些,你便动手罢。"
沈柔道:“不,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展昭苦笑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不,你可以。”沈柔说。“你今日若就如此死了,庞姑娘怕是此生此世也不会再快活。”
“所以你想要让我做的事?”
“让她死心。”沈柔继续说道,“虽然今夜我设局把你困住,一心想取你性命。但沈柔并非黑白不分之人,事成之后我自会赴死,绝不苟活人间。”
这样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子,这样刚烈的心肠,让展昭竟不知是该敬佩还是鄙夷。
“展大人听过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对恩爱夫妻,丈夫不幸撒手人寰,留下妻子终日以泪洗面,不管是父母相劝也好,朋友相帮也罢,都无法使她走出阴影,眼看也要奄奄一息。最后,有一人想了一个法子,买通集市上的画师送了一幅画到她府上,谎称是她丈夫前些日子所托,那妻子打开一看,居然是丈夫和另外一个女子的亲密赏花图,一气之下-居然病全好了!展大人,不知道沈柔可说明白了么?”
“是个绝妙的法子。既然如此,展昭也有一事不解,望沈姑娘解惑。”
“你说。”
“竹林之夜,到底小蝶和月华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与她多年相知,她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那晚为何又执意取月华性命?”
沈柔缓缓起身,未直接回答此问题,道:“对于女子来说,你可以说她不美,可以奚落她家道中落,但绝不能以名节来质疑她,唯一有资格论道此事的便是她的夫君,先不论庞姑娘先前是何等身份,就丁月华,她也配?!”
“还要我再继续说下去吗?”
展昭想起他当日询问月华,“我…我说庞家欺上瞒下,她身为庞家之女,实在是不配开封府的清廉之气。”再想起当时月华的闪烁其词,心中不禁有了答案。
也只有如此,才让一向温顺的小蝶如此激愤!而他在小蝶身心俱伤的三天里,陪在月华身边,终究让她伤透了心。
“展昭,所以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拆散你们?世人皆知南侠辅佐包大人后,不仅江湖上威名赫赫,朝堂上亦有一席之地。你有资本、也有能力,对所有人、所有事说不,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人,命运没有给过他们选择。世间事,不是非白即黑;世间人,也不是非善即恶。庞家与你,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不必再说了,此事我答应你。她如今在何处?”当日当街斩杀庞虎,其实他亦耿耿于怀。
他本应留庞虎一线生机,由开封府秉公办理。再是被小蝶亲眼所见,两人无形之中又多了一道沟壑。既然如此,昨日因,今日果,他要把这因果做个了结。
沈柔说的法子虽残忍,也是唯一能让她的人生好过一些的方法。
“服了药,歇息在内屋,眼看着也该醒了。”
“既然如此,你也应该早就有了安排,你算准了我会答应你,若耽误了这一时三刻,若无解药我便无法自救,果真环环相扣。”
沈柔笑笑,算是默认,她走向窗旁又轻轻推开,屋外已是星群渐升,夜色渐浓。
展昭开始闭目调息,强行压下体内之毒,眼前却全是小蝶的影子。
初次见到这个女孩子,柔顺得像一头小猫,连杀几个山贼都要吓得大哭一场,年少时的他爱惜着她,却又不忍心再进一步去攫取她。
多年后夜里她诱他相见,尽管言语间诸多不和,他不惧多年未见的生疏,只怕她又离他而去,开口向她求亲,而她却为救她大哥、利用他的毫无防备封了他的穴道,他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完的话,就这样和着愤怒留在了夜里。
她命悬一线时,他们坦诚相对,而她却始终未对他吐露实情,她要他带她远走高飞,他口中虽拒绝了她,但若非心中早已认定了她是他的妻子,才会不避嫌的瞧了她的身子。
再往后的是是非非,无非是越陷越深而已。
其实,他只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不必事事自己挡在前头,当有任何事情发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挡风雨,过的从容而幸福,哪怕这个人不是他。
然而该来的一刻还是会来。
沈柔消失在了屋内,以他的耳力,当然也听得出另一个人已经走到了窗旁,正是他所在乎的那个人。
连故意打开的窗亦在沈柔的算计之中,可见女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比男人要狠心百倍,以及缜密百倍。
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传了过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似兰似麝,醉人魂魄的香气。
一个清纯如少女,柔媚又如狐的女子走了进来,展昭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小蝶呆呆站在窗外,从她的角度来看,展昭的确像在享福,那女子为他斟酒,他就喝光,那女子将水果送到他嘴里,他就吃下去,全不知他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那女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愧是展大人,酒量可真不错。"
展昭:"你知道我?"
“今天知道是我来服侍大人的时候,开心的几乎要发疯。”那女人又道:"展大人,我知道现在江湖上想献身给你的女人太多了,只要你点头,几乎没有一个女人不想亲近你。"这女人极会说话,一般的男人听了几乎骨头都会酥掉。
小蝶咬紧牙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想着离开这里,却不由自主的想看看展昭还会怎样对待她?
展昭明知她在窗外,又故意说道:"这话倒不错,所以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倒的酒,展某又岂能不喝?"
“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因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之所以超出常人者,就是那一股气质,而这股气质正是在江湖中历练的。"
那女人秋波盈盈,柔媚的似乎要滴出水来,小蝶眼睛也似要滴出水来,只是她眼睛里的水,是眼泪。
展昭又举起酒杯:"所以我现在正是酒到杯干,来者不拒。"
那女人软绵的身子,直往展昭怀里靠。
小蝶全身在发冷,她眼看着那女人倒入展昭怀里,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转身便离开了这里…。
听见小蝶远去的声音,展昭果断的点住女人的昏睡穴,她软软的倒了下去。
走出庞府,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安静的黑暗笼罩着她。
前方。离开汴京的路。
她未再回头,直直往出城的方向走去。
她以为他对她是不同的,但是直到今日才发现,他不是梦中的完美君子,只是一个经不住美色诱惑的凡夫俗子!
小蝶已把所有的力气用来镇压心中的伤痛,原来一场相遇,竟只为了这一刻的别离。如果她没有轻信他,一切都会停留在那个在荷塘边的相遇。
真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情也是真的,梦也是真的,聚也是真,离也是真。
人世间哪里还有比离别更真实的。
她正茫然的走着,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情更似无情,既然如此,姑娘为何不试试放下。”
小蝶回头望去,这是一个云游的算命先生,身形瘦削如纸,一袭暗蓝色布衣,看起来已颇有些年纪,他走了过来,微笑的看着小蝶,如同与她是旧相识。
小蝶便问:“先生可是在和我说话?不知所言何事?”
“自然是在说姑娘今夜所烦恼之事。”老者的一双眼睛就像是看穿了一切一样。
“既是心中之事,先生又何从知晓?”小蝶疑问道。
“前些日子我夜观天象,发现汴京城内紫气有损,因此特来襄助姑娘度过此劫。”
小蝶更加疑惑不解,追问道:“先生的话恕晚辈全然不懂,还请赐教。”
老者又道:“你不必懂,但我知道你如今身处人生的最低谷,总感觉自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随时都有可能木枯水竭。我说的可对?”
小蝶点点头,居然有人能懂、能说出她此刻的感受,不禁生出心有戚戚之感。
“其实姑娘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要知姑娘乃是真正命格贵重之人,数年前我曾劝姑娘要坚定内心,切记不可随波逐流,否则会错失良机,如今还是这句话赠与姑娘。”
“先生让我放下,可是让我放弃之意?”
“是劫是缘,全取决于姑娘一念之间。任何事情,皆有峰回路转之时,我让你放下,是放下执念,以空性去看众生。”
“先生…?”小蝶还想追问下去。
老者挥手制止了她,“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我本与你今生有三面之缘,今夜因你是困厄之时,我不得已提前与你相见,另我有一物赠予你,机缘到时你方可打开。”说罢递给她一个锦囊。
“不要好奇,到该打开时亦不要犹豫,须知一念放下时,顿得清凉地。”说罢便悄然离去,不留一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