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无声,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两人缓缓行至汴河附近,只见汴河之上零零落落的漂浮着几盏浮灯,想必是附近的老百姓在这静夜沉沉中寄托哀思。
河水沉静如墨,与纸船一同漂流到远方,指引亡灵回家的路。
偶尔有夜眠于芦苇丛中的鸟儿振翅在水面低低飞过,激起一圈圈光影浮动。
小蝶把头埋在展昭的怀中,谁也不言语。
这几日的变故太多,眼前的一切过于沉重,她的心仿佛也是一艘飘飘荡荡的纸船,此刻展昭的怀中便是她的岸。
只是不知岸上是否有家,有灯,有一个能够让她栖息的地方。
此情此景,展昭却想起第一次拥她在怀里,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浓荫如盖的大树下。
他看见了她对他笑了笑,笑容就像春风般柔和。看见她笑得正甜,他就走过去,采下一朵野花送给她。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依偎在他怀中的,只觉她的身子又轻,又软。
有时候他觉得她像一片云,捉摸不定,但又抵不住她带来的欢喜。
是她的到来使云雾山的一切有了情意。
过去与现在交织,明媚与黑暗共同构成了人生。
他希望她一直活在轻松之中,由他来负重前行。
半晌,才听见她轻声说:“你难道真的不肯带我走?”
她的意思展昭很明白,若是他们一同行走江湖,一样可以惩奸除恶,而且再也不用深陷在这官场之中。
可是展昭从不是畏惧官场险恶之人,他既不求名,也不谋禄,所求者只为天地间不幸之人争些公平义理,为庙堂上留些凛然正气。
正所谓侠之小者,济人困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小蝶,我问你,方才我们看到的景象,你觉得可是江湖中人可以解决的?”展昭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引导她自己去思考。
快意恩仇是江湖,轻易断人生死亦是江湖。
舍生取义是江湖,可争名夺利亦是江湖,做的无本钱的买卖,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无所谓法律,无所谓正义。
可不管怎样的江湖儿女,都是做不到赈济一方百姓的,反之官场虽为人诟病,但唯有其构成民生之根本。
小蝶理解却难免心中酸涩,道:“如果我执意要走呢?”
展昭深深凝视着她,“我做不到。”
他接着道:“世间聪明有才者何其之多,然而倘若过于聪明,便总少了几分血性,所以非得有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率先站出来,挑起那根梁,方能将他们聚拢到一起。包大人便是展昭身平所见万中无一之人。”
所以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但却无法为她抛下他的职责。
她爱他的胸襟,亦苦恼于他的无情,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但她只有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时,心里才能安宁。
“你做不到,那只能我受些委屈了。”小蝶说。
“此话怎说?”他又怎会想让她受丝毫委屈。
小蝶噗呲一笑:“你不肯走,那只能我留下来,从此我自然是要和你做同样的事情了。”
“若你不想和我做同样的事也不要紧,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已经足够。”
“那如果我今夜真走了,你又当如何?”小蝶追问。
“你走不了的。”展昭道。
“你是算定了我离不开你,还是仗着我打不过你?”
展昭但笑不语。
他们的距离很近,小蝶的出手很快。
展昭没有闪避。
没人看清楚他是何时出的手,他的手已捏住了她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展昭道:“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再放你走。”
他相信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们迟早会成为一样的人。
因为男女之情爱固然销魂,可真正意义上的志趣相投就像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也许很缓慢,但是一旦唤醒之后振聋发聩。
这才是真正的侠侣。
康定元年春,春和景明,草长莺飞。
回到汴京后,灾情本已渐渐平定。谁知塞外又传来消息,李元昊亲自率领大军,以延州为目的地,揭开了大规模战争的序幕。
延州是宋边境军事重地,也是西夏进入中原的主要通路,而且地阔寨疏,士卒寡弱。
朝堂之上又免不了一阵纷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给春日凭添了几分阴霾。
春天本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光。
虽好,但短暂。
因为如果樱花常开,生命常在,那么两相邂逅就不会如此的动人情怀。
…
漫天彩霞,隐庐之外山花遍野,山野的风吹过,内室里一灯摇曳如豆。
小蝶在忙忙碌碌,香甜软糯的常州小米糕点,是她特意为展昭学着去做的。
鲜甜可口的鱼头汤,也是他平日里最爱喝的。
本应是一个良辰美景的夜晚。
却被突然而来的一封信打乱了平静。
只听展昭缓缓念道:"东华楼一案,有机密要事相告,盼三更相候。"
小蝶忍不住问道:"三更相候…没有了吗?"
展昭道:"没有了,信上就只这十七个字。"
只见那信封信纸十分粗糙,墨迹急促而不均,字迹潦草零乱,像是在市街之上,借人纸笔,匆忙写成的。
小蝶皱眉道:"这信,总感觉哪里有些说不上的蹊跷。"
展昭道:"写信之人不仅颇有学识,而且必然是我们认识的人。"此人字迹虽陋,但语句却通顺得很,若是胸无点墨之人,那是万万写不出这样的语句来的。
"可是…颇有学识的人,怎会写得出这样的字来。"小蝶不解。
"小蝶,你再仔细瞧瞧,这字迹有何异处?"她凝目瞧了半晌,道:"嗯…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往右边斜歪…像是被风吹得站住不脚似的。"
展昭道:"正是如此。"
小蝶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展昭道:"这可看出他这封信,乃是以左手写的…常人以右手写字,笔迹虽各有不同,但以左手写来便都差不多了。"
"他以左手写信,要我们辨不出他的笔迹。"她突然抬头,接着道:"如此看来,他必定是我们的熟人。"
展昭道:"想来必是如此。"他想起惊蛰那晚隐庐被翻动过的痕迹,乃是沈柔香囊所泄露的行踪。
随后此人又指使沈柔使出连环计困住他,能让已入宫的石玲珑甘心做傀儡,想必权势非常。只是没想到,东华楼案的幕后主使也与他有关。
真相扑朔迷离。
小蝶道:"师兄,今晚我与你一起,见识一下来者何人。"
展昭思考片刻,说道:“小蝶,事关东华楼一案,为保万无一失,你先去开封府报信,之后包大人自有定夺。”
“不行!若是今夜他们来的人多,你如何应对?”小蝶担心展昭安危。
“所以你更不能留在这里。”让她去报信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明白这个潜藏在暗处的对手能量非常大,他不愿她涉险。“小蝶,开封府来人,我自然有了援手。”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哄小蝶去开封府。
如此小蝶依言而行,消失在夜色之中。
展昭端坐在屋内,只青峰在侧,静候来人。
…
展昭飞速地从熹微的晓色中走来,脸色带着少有的焦虑和怒气。
此时晓月未消,风吹着木叶沙沙作响,晨雾刚升起。
他等了一夜,然而并没有人前来。
他全神贯注等着着不速之客的现身,然而四更已过,他才察觉出心底最深处的那阵恐惧从何而来。
他连门都顾不上关,便提着青峰冲出门外追寻小蝶的踪迹。
等待他的只有萧萧的风声,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开封府已经寻过,小蝶并没有到来。
此人好深的机心!展昭心中恼恨不已,竟然是他亲手把小蝶送入了险境。
他又抱着一线希望,来到了茶舍。紧闭的大门无言说明了一切。
正当他准备离去之际,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茶舍门口徘徊不前,正当展昭狐疑之际,那女子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展大人!你是展大人!”她背着一个包袱,抽泣着,看不清正脸。
“你是何人,抬起头来。”展昭命令道。
那女子抬起头,“奴婢是春花!展大人,我是来寻我家小姐的!你有没有见她?”她衣衫破旧,又满面风霜的样子,可见最近吃了不少苦头。
展昭已经认出这是她在宫中的近身婢女,是庞家安插在宫中的心腹之一,而小蝶数次派她送信,言谈之间也从不回避,可见信任颇深。
“奴婢自打小姐出宫后,也被遣送出宫。之后奴婢便一刻不停的打探消息,终于找到了这里,小姐她人呢?”
展昭无奈的摇摇头,她来的不是时候。
春花拿出其中一个包袱,对展昭说:“这是小姐从前叮嘱春花收好的,说是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能动,自她离宫之后我便妥善保管着。”
包袱沉甸甸的,似乎藏着不少的秘密。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放心把它交给我?”展昭问。
“因为小姐她…”。她是庞凤的陪嫁丫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庞凤的心事。
展昭打开包袱,首先看见的有一页纸,他打开一看,是她的字迹,只是颇为潦草,可见写时十分烦闷。
“大江大水天自高 眼睛该点亮了
人生得意莫言早 是非论断后人道
轻舟穿江两岸笑看山河绕
儿女情长梦醒又一朝
西北东南人间风波不少呀
平常心看待才好 谁负谁胜谁能一眼明了
浮云世事最难料 春夏秋冬世道有高低潮呀
计较太多人易老 何不共苦同欢 尽心就好
人生就怕知己少”
展昭摇摇头,不解其意。
接着拿出了一个玉壶。
没人比他更明白这是什么,他揭开盖子,取出一页已净是折痕的纸,仿佛被看过了很多次,正是展昭的字迹:
“水自流,人依旧
金炉香尽晨曦透
花常开,春长在
玉壶冰消,旧梦难在
改,改,改”
这是当年他写给她诀别的词,她竟然一直留着,展昭心中又是一痛。
几件旧时的绣花样,仿佛是她往日的女红作品。
还有一个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
里面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的发着绚烂的光彩,想必是昔日赵祯的赏赐之物。
包袱中再空无一物。
她如今究竟人在何方?展昭心中一片苍凉。
此时小蝶已经被汪源带至一座山上。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处。
小蝶被点住穴位动弹不得,她沉默着。因为她无论说什么,汪源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从隐庐而出,在赶往开封府的必经之路被人设下埋伏,没人能逃脱的埋伏。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汪源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但她感觉到脸色苍白的汪源,的确和往日不大一样。
山上的温度比地面要低不少,她又冷又怕,强装镇定。
汪源终于放下了她,他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小蝶答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她勉强的笑着,却还是很好看,她道:“我难道还会怕你,你是郭瑶姐姐的相公,那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怕你!”
汪源听到郭瑶的名字,脸色的厌恶之情掩饰也掩饰不住。
她因爱成恨,把火石一事告诉了宁王。
宁王本就因展昭未死而勃然大怒,如今下了死命令让他取二人的性命。
她已经落在了他手里,生死在他一念之间。
汪源道:“你喜欢展昭,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
小蝶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
汪源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
小蝶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汪源道:“假如有呢?”
小蝶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汪源道:“不择一切手段?”
小蝶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
一阵风吹过,白云在足下,她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小蝶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汪源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疯狂之色,他逐步的逼近了小蝶。
爱不了她,恨不了她。
至少可以占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