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于抗日战争爆发那年出生在北方一个不算偏远且还算平静的村庄,家境比较富裕,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秀才”,但毕竟封建,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王老太太,那时候还是小王姑娘,只念了“初小”便辍学了。
小王姑娘的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可怜她是个没娘管的小人儿,于是在她被七大姑八大姨拉着裹小脚疼得鬼哭狼嚎的时候赦免了她。那时正值小日本儿闹得凶,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把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藏到地窖里。不得已在外活动时,也要把脸上涂上锅底灰。小王姑娘那会儿还没有姑娘家家的危机意识,父亲一不留神,就会顶着大黑脸迈着大脚跟村里的男娃疯跑成一片。
跑到十几岁,身边的姐姐妹妹开始陆陆续续成亲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那个地方那时流行越是有钱人家的女孩子越是要找小女婿,只有家里穷的才找大几岁的甚至二婚的男人。于是小王姑娘就在十五岁那年参加了十九岁表姐和十二岁表姐夫的婚礼。那个被她抢了瓜皮帽哇哇大哭挂着长鼻涕追着她跑的小新郎,给小王姑娘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从此以后咬牙发誓一定不找小女婿。
但那并不是一个能自由恋爱的年代。小王姑娘的初恋加暗恋还没怎么成长就被父亲扼杀了。那是一个高大的外来男青年,勤劳肯干,但家庭依然贫困,且在这个重视大姓的村里不受待见。父亲有门第之见自然不能同意。小王姑娘也没怎么坚持,不知道是出于姑娘家家的矜持,还是知道抵抗也没用的无可奈何,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父亲因为这么容易就棒打了鸳鸯着实暗爽了一把,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从那以后小王姑娘就是不肯相亲找婆家,眼看成了20岁的老姑娘。村里婆娘们的议论嘲笑声让父亲的老脸快没地方挂了,只好强行把她“绑”了去相亲。
相的是一个早早去了大城市读书的邻村白面青年。小王姑娘瞟了几眼他的外貌,心里对包办婚姻的抵触就少了几分。回到家父亲迫不及待地问她意见,小王姑娘扭扭捏捏的点了点头,惊掉了父亲的眼珠子。没想到的是,白面书生也痛快点了头,这桩亲事就这么简单的成功了。
婚后不久,白面书生就要回城里工作了,小王姑娘因为有了身孕不适合舟车劳顿,只能暂时留了下来。转眼到了生产的时候,那时村里生娃大多还是在家由产婆接生,而白面书生早早回到村里给小王姑娘送到了县医院,忙前忙后照顾妻子。村里七大姑八大姨瞧着新鲜,再想想自己的汉子,啥时重视过自己生孩子,不禁酸话四起“城里呆过的人就是不一样”,“生个孩子还那么多讲究,谁不生孩子”。小王姑娘听了丹凤眼一翻,“她们那是嫉妒”。白面书生不说话,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很快女儿出生了,婆婆看是个女娃子,撇了撇嘴,小王姑娘没搭理她,只看着自己的丈夫,白面书生还是一贯笑吟吟的,握着小王姑娘的手,轻声地说:“女孩子好我就想要个闺女”。小王姑娘虚弱地笑笑,心里高兴,算是没嫁错人。
“大炼钢铁”“粮食亩产层层拔高”的时代很快到来了。男人们炼钢铁,亩产万斤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妇女们的身上。各家女眷老老少少天天奋战在田间,不敢懈怠,想要亩产万斤为村争光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工分,有工分才有饭吃。白面书生迫于生计回城了,小王姑娘刚生产完不能下地干活,自然没有工分,婆婆去工社给她端大锅饭自然也不能成功。小王姑娘没饭吃只得搬回了条件更好的娘家,可彼时父亲领着眼盲的弟弟也是靠大锅饭过活,父亲去求村里的领导,得到的回复是她已经是婆家的人了就应该去婆家吃饭。看着红着眼框空手而归的父亲,嗷嗷待哺的孩子,小王姑娘怒上心头,用认识不多的几个字给丈夫写了信,大意是你要不赶紧把我们娘俩接走,不饿死,我也带着孩子自杀。吓得白面书生火速赶回来接走了未出月子的小王姑娘。
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小王姑娘的城市打工生涯就此展开。喂过猪,当过保姆,终于在硫酸厂谋得了一份正式工作。以为从此生活平稳了,可谁知生活处处有陷阱。抬硫酸瓶时瓶子炸了,浓硫酸溅到小腿上,医生说可能要截肢,白面书生听了哭得稀里哗啦,小王姑娘倒是镇静,“哭啥哭,已经这样了,该咋办咋办。”顿了顿,“我没了腿,你嫌弃我不?”书生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我是心疼你。”小王姑娘握了握书生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你放心,还有我,有我呢。”书生笃定的说。小王姑娘的眼泪悄悄流了下来。深情感天,小王姑娘没有截肢,几次植皮之后又投入到忙碌的生活之中了。
时间在磕磕绊绊又峰回路转的岁月中飞快流逝,转眼两人携手走过了四十年,小王姑娘终于成了王老太太,白面书生也成了白面老生。爱情早已掩盖在琐碎的生活下,唯一外露的体现就是白面老生永远整洁的中山装,和王老太太身上越来越耀眼的金首饰。
白面老生从职高校长的职位上退下来没多久突然自作主张跑去一家公司做夜间门卫。王老太太和儿女集体反对,无效。王老太太搞不懂,忙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缺他养老钱,不好好颐养天年,这是折腾啥?那几年白面老生的脾气也越来越不好,难得住在家里,也要和王老太太拌嘴,王老太太说不过他,气极了就会恶狠狠地说”下辈子找谁也不找你了“。
“夜班经理”做到第三年,王老太太发现白面老生开始神智不清,晚上连中午吃的是什么都不记得。家人迅速把白面老生送进了医院,一番检查下来,脑癌晚期。王老太太顿时六神无主,只能全凭儿女做主,只知道守着糊涂了的白面老生一个劲儿埋怨他不肯参加每年的体检。造影做了,手术做了,所有的罪都受完了,白面老生还是走了。儿女说白面老生在回光返照的时候就想找王老太太,而王老太太当时刚被儿女换岗回家休息,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接下来就是葬礼,家里出出进进的亲朋无数,王老太太毫不在意,任由儿女去招待,自己只坐在供着白面书生照片的桌边哭泣。不是那种啜泣,而是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念叨着你走了我可怎么办,用标准的农村老太太哭丧的方式表达着怎么也不能完全抒发的悲痛。
没了谁日子还是要继续。王老太太坚持不去儿女家,平时打打麻将,和老姐妹们旅旅游,打发着退休时光。只是朋友不在,儿女一走,孤独感就会袭来。看着白面老生的遗像心里就一阵悲凉。直到一天偶遇了白面老生的一个老同事,对方寒暄了几句突然踌躇起来,“弟妹,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得告诉你。”“咋了?你说。”“其实你家老头儿在刚退休时体检就查出了脑瘤,只不过那时还是良性的,我们劝他赶紧看病去,他不肯,说要去再找个工作给老伴儿多攒点儿养老钱。”王老太太听了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咋和老同事告的别,咋样回的家。回来大哭一场,儿女怎么问也不说原因。哭够了爬起来,把挂在客厅里的白面书生的遗像摘了收了起来,儿女问这是干啥,王老太太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你爸在我心里好好的呢,挂它有啥用。”
白面老生去世的十一年后,几乎同样的日期,王老太太的人生也走到了最后。儿女守在病床边时和王老太太开玩笑,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再给他们找一个爸?王老太太本已虚弱,一听这个突然眼睛有神儿了,呵呵地笑,说你看外面这么多老头儿,怎么哪个我看着都没你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