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赵正我年近五旬,圆脸,长须,长得颇见慈眉善目,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从小便饱读圣贤书,因家境贫寒,时运不济,18岁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过秀才,可秀才不是官呀,于是接着再去参加乡试,想中举人,混个一官半职,可光宗耀祖。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连考了八次,按时下时髦的说法是老复读生,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后宋金战火重开,当官多以战功晋升,文人靠学出仕之路几乎断绝。虽然赵秀才与皇族同姓,却并没有享受到一点皇恩,直至40好几,胡子都割了几茬,都还只是个老秀才。常常自怨自怜,辜负了光阴。
少有大志,不以武功求取功名,只求文章能流芳百世,在商户做过帐房,也在县衙当过师爷,看不惯商场尔虞我诈奸狡耍猾嘴脸,又常常不满官场官官相护沆瀣一气的腐败做派,时常想要是自己做了官,一定要做个老百姓拥戴的好清官。
可是老天爷好像偏偏要与他作对,并没有给他这个做好官的机会,连中举都依然艰难。最接近中举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南宋偏安一隅的时候,重新乡试,赵正我信心满满的赶赴京城临安,谁知被考场拒之门外,仅仅是因为本就穷困潦倒的老秀才拿不出银两贿赂门官,直接秒杀;还有一次正当开考之时,又莫名生得一场大病,错过考试。只能自认晦气,天不助也。于是终于收起了考取功名之心,在家乡汉阳开个私塾,教些顽童,才算勉强度日。并立志终身不娶。
有一日,老秀才午休方罢,看屋外风和日丽,却一下子想到了京城临安“清明上河图”般的风景,再看看自己所处之汉阳城之光景,哪及都城之万一,不禁就有些潸然泪下。想自己平生郁郁志难平,虚负凌云万丈才,即不能为国尽忠,也不能为民尽义,每日里只聊以会同小儿嬉戏做伴,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才干让人知晓,或达上听,如此才不至于埋没了抱负。再想当初自己明明花费了毕生气力,却只得到一个秀才,而中举则如同蜀道难以成功。不能怪自己不够努力,可始终也难达成所愿。这样,在老秀才赵正我的心里,难免就会出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来:比如,随意放弃授课只在那儿独自沉思;再比如,将自己的宏远抱负转化成文,说与年幼孩童“拔苗助长”,甚至有一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专心闭门思过。但终究与中举无关。
大凡庸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么,干脆不作他想了,前功尽弃,自暴自弃;要么,就去另辟蹊径,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40岁的老秀才也是如此,他认为,老夫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十数年间,竟然一次举人都没能中得,却是为何?如果确实是因为我水平不高、运气不好还则罢了,问题是你大宋朝的考试制度就先天不足啊。本来以文才致仕不拘一格,却偏偏生出些以貌或者财富、出身优先的条件,这不是断了天下贫寒志士的功名之路么。既然找到了原因,那就得对症下药了。大宋稍许平静了几年,却每年只招那么点举人,而且多为京畿繁庶之地出身,我汉阳地理偏僻,与临安差之甚远。况山高皇帝远,如我汉阳脱离你大宋自成体系,中举之难岂不就迎刃而解了?本秀才还能就这样虎落平阳昏昏度日么?
也正好赶上那天,赵正我沽了点小酒,便即兴赋诗一首:老骥伏枥怜苍生,各领风骚慰平生。把断剑门烧栈阁,汉阳别是一乾坤。吟罢,尚觉兴致未减,便将这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写在纸上,落款以志。越读越觉之恢宏大气,自比若李白在世,也必一旁侍候,研墨执笔。
没想到这首诗让一学童背下,回家向父母炫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学童之父也曾识得些文章,看这诗全篇有自立谋反之意,连夜向汉阳知府作了实名举报。这知府一听,这还了得:这分明是要我汉阳诸侯一方,起兵造反,自立为王。这可是谋逆大罪!立即派人将赵秀才抓至府衙,严加看管,拿着署名的那首诗文便直奔首府临安。
皇帝一见,却晓得是老秀才郁郁寡欢之作,俗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让他造反?谅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本不待小题大做,一笑付之,又觉民风如此,可借此做些文章,以改良当朝不思进取的风气。想来此老秀才急于功名,甚不足畏,可授以知县之职,发挥才干。
没想到这一首“朦胧反诗”却让赵秀才实现梦想了。
老秀才赵知县自从当上了这个知县之后,也确实为汉阳的子民做了许多实事。加之他平生疾恶如仇,对男猖女盗之辈恨之入骨,因此汉阳城那几年倒也风清民正,在全国冤假错案频仍时,汉阳城的冤假错案则几近绝迹,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
即使如此,赵知县依然未得提拔重用。
但或许是受男尊女卑的影响过深,赵知县任上,特别是对女子犯罪用刑极是严苛。赵知县至今未娶并不能说明他对女人就有多大的仇恨,而是他见过商场、官场的某些不安分妇人,不守三从四德,娇宠跋扈,甚至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难怪孔圣人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之感慨,因此,赵秀才生活中一直都是对女子敬而远之的,而若一旦女子被告官,先便有了偏见,更何况女子犯罪多手段卑鄙,男人不齿,便对女犯又多了些愤慨,因此常常先杖责再来问话。也因此,在汉阳城赵知县的地盘,女子犯罪少之又少,女牢常常处于关门闭户的状态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个月前,死囚石榴被告到县衙时,赵知县也是首先堂上杖责十大板再来问话,那十板轻责也还是看在石榴平时的为人,在乡里还是口碑甚好之故,对于石榴的家世和当下的处境也是略有所闻。说实话,最初赵知县也是不太敢相信这名妇人能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来,奈何人证物证俱全,而堂下女子只是顾着哭泣喊冤,却不能自证清白无辜,而毒杀婆母的证据也是十分充分,每问及关键之处,那女子又自恃读过诗文,当堂质责,让赵知县有些难以招架,便匆匆收监,日日提审,一定要她低头认罪方可消心头恨意。
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知县朝廷命官的优厚俸禄,自然要对得起这份为民服务的职业。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才能彰显出公正廉明。而要想不出现冤假错案,县官审案必须思路完整,逻辑清晰,本人还得“行得正、坐得直”方能审得理直气壮。而宋代司法实践沿袭严刑重典,重口供,而被告的口供往往是定罪量刑的凭据。所以,给人犯用刑是合理合法的。公堂上常会有县太爷惊堂木一拍,义正言辞地大喝“不动大刑,量你不招”。但往往重刑之下,罪犯鲜有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大堂的,所以才会有“进县衙如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说法。即使最后人犯受刑不过认罪招供画押,也是需要脱几层皮才可暂得安静。知县凭人犯的口供,便可当堂定罪,如此问案自然就难免有屈打成招的冤案发生,如《卷席筒》《十五贯》中的主人公,莫不是受刑不过而屈招画押。
赵知县由于以前任过县衙师爷,对这些审案细节莫不烂熟于胸。他是极力反对用刑过度屈打成招的,但这种问案程序他却又不敢有丝毫檀越,当初写“反诗”已让他逃过一劫,再让他反朝制,不仅在同道中落人话柄,有时候,一些巨凶奸狡之徒如果不动大刑还真的有可能逃脱绳之以法。
于是,在石榴通奸弑母的案件上,赵知县用刑也是逐步推进的,而且这个案子竟然拖了两月有余。在这种模棱两可的审问下,最终人犯甘愿认罪伏法,也让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尽管,奸夫一直下落不明接下来,但毒杀婆母之罪业已认下。接下来自是具表陈奏,送往有司衙门审阅评断了。
本来石榴在吴员外家是如鱼得水,白日里能与吴员外吟诗作对,夜间还能陪陪老夫人做做女红,日子自然过得有些风调雨顺。院中的两株石榴也日渐挺拔,叶盖如斗,特别是在午间,石榴树下,天伦尽享。吴员外也觉得石榴就是老天爷赐给他家的一笔财富,就时常去铁佛寺敬香还愿,感谢神明,同时也祈福平安。
但好景不长。
自岳飞被冠以莫须有罪名冤死风波亭后,屈于“诏狱”压力“应缘上件公事干涉之人,一切不问,亦不许人陈告,官司不得受理”,朝廷不许任何人替岳飞上诉。主战派高挂免战牌,个别挂职而去;而朝中文官自是明哲保身,噤若寒蝉。但即使如此,仍有部分文武百官络绎不绝为岳飞求情,也有与岳飞素不相识的老百姓替岳飞叫屈,“岂可令将帅相屠,自为逆贼报仇哉!”然而南宋朝廷大都置之不理,只要金人高兴就好。
但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们却一刻也没有忘记“秋后算帐”——大抵是坏事做多了寝食难安。岳飞一死,张俊归顺,韩世忠闭门谢客,朝中更有高宗撑腰,曾经的寒门学子秦桧也就露出了丑恶的本性,大搞株连,凡当初反对过制造岳飞冤狱,哪怕只是替岳飞打抱不平过的文臣武将,统统罢官免职,不得重用,所有岳家人都拼命牵连入罪,所有帮凶却都升官发财。一时间,朝野去职者十之八九,秦桧也乐得大肆安插亲信,整个南宋朝廷一片乌烟獐气,鬼哭狼嚎,大宋子民却人心惶惶。
秦桧更在宋高宗默许之下发动整个国家宣传机器,倾全国财力、人力与影响力,官史颂宋高宗即“大功巍巍,超冠古昔”,赞秦桧则“大节孤忠,奇谋远识”,诋毁岳飞均“稔成罪衅”,“逆状显著”。连神圣的科考治国方略也不能幸免,在宋高宗与秦桧淫威之下,南宋朝应试必须颂扬宋高宗投降政策,学子们只能捏着鼻子写一大堆违心的话,否则不予中榜;而胆敢为岳飞鸣不平者一律治罪。
而终于有一天,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文人揭竿而起,在纵酒狎妓中狂诗一首:
强金扰扰我提兵
血战中原恨未平
大厦已斜倾一木
岂可苍桧误平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同狎妓快活的另一文人暗中却别有用心地抄下了这首诗,并密告官府,知府如获至宝,随即将该书生下了大狱,并严刑拷问有无同党。文弱书生哪经得起如此大刑侍候,不出两日便呜呼哀哉了。
眼见人犯已死,而并未供出一名同党,知府甚觉有失颜面,便将当初一起吃酒行乐的一干人等全都抓来,内有一人与吴员外为同乡,且与吴员外曾有过朝中共事,因谄媚向为吴员外不齿,呵斥其“轻佻行事,小人得志”之辱,一直怀恨在心。此次也是受刑不过,便胡乱供出吴员外,以求自保。
知府为秦桧家奴,见终于有人供出朝廷命官,连夜报与相爷。经秦相一番添油加醋,朝廷大为震怒,不问是非,下旨“贬为庶人,家财充公,余则尽皆流放”。
隐居汉阳不问政事的吴员外终不能脱身度外,再遭飞来横祸,在家产抄没之前便双双郁郁而终。而石榴,南宋一官宦人家闺秀又再一次家破人亡,被卖入青楼。
站在达夫子庙前广场上,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静静地弥漫着金粉楼台,画舫鳞波,两岸梯状白墙黑瓦的建筑沿河水整齐排列,高低交错,风姿绰约。每至黄昏下,屋檐里灯笼高挂,灯光迷离,飞檐漏窗的街巷是突然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即连河中来往穿梭的舟船上,也一例悬挂着大红彩球和大红灯笼,岸上,更有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袒胸***的烟花女子们忙碌地招徕生意。
乌衣巷口向西走出不远处,一座双层木楼突兀,门楣上悬着“石榴阁”一匾,字体古朴中带着娇媚,似乎还有一种香气飘荡其中。楼内,布局精致,会客的客厅和琴房里雕梁画栋,瓶内花草暗香扑鼻;卧室里,纱帐低垂,檀香缭绕,绫罗慵懒,骨子里都透着一股香艳气氛,而卖身为妓的石榴便寄寓于此。
最初石榴卖身为奴并非秦淮之地,而是京城临安一大户人家。那大户人家主人见其貌美,数次屡奸污于她,并欲以纳妾逼其就范,奈何石榴拼死不从,羞愤之下,转卖秦淮。由于石榴天生丽质,本出身富贵人家,自有风韵,尤更擅琴棋书画,才华出众,沦落秦淮,竟成各家勾栏瓦舍间明争暗斗之方物,各家都希望她能成为自家之“镇馆之宝”而不惜重金争抢。
当初乌衣巷这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终成为买家,本以为独占花魁,有此摇钱树,不怕钱财不入。但没想到石榴只求卖艺绝不卖身,虽几经打骂也终没夺其志,而时下南宋朝迁文风盛行,夫子庙、贡院的落户,更让秦淮河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寻欢作乐场所,达官显贵,商贾名流,甚至骚人墨客在秦淮河无不以能诗会赋为荣,像石榴这样的才艺风尘女子自然就是他们趋之若鹜的,弹琴作诗,下棋品茗,别有一番滋味。瓦舍老鸨也是不敢太过用强,只要门庭未曾罗雀,倒也相安无事。虽然慕名而来的也不乏好色之徒,更有“若能与石榴求一夕之欢,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之言论,但石榴毕竟已是花魁名妓,岂能随意见客?在石榴眼里和心里,喜欢他的男人都是逢场作戏罢了,都只是看上她的容貌,并非欣赏她的才学,等她老去他们就会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故此,石榴对男人也从不另眼相看。
但要说已沦落风尘的女子真正能做到守身如玉几无可能,更何况南宋时更是可以允许从良的。之所以一直都“闭关锁国”,倒真的不是石榴如何坚贞不屈,却上当时整个宋朝文风一片歌舞升平,虽然石榴也定下一条行规:必须对上对子方可登堂入室,抚琴歌咏,但地台并没有多少能打动芳心,连能够见上一面者寥寥可数。
不知是因有了花魁而名,还是石榴因这栋青楼而福,其所居小楼台建得却也精巧别致,临水而立,站在楼上凭栏远眺,烟水澄碧、画舫织彩的秦淮河亦可尽收眼底。从六朝时起,这一带的秦淮河畔就已是商业居住之地。东晋以后便成为达官贵人的天堂,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等处,都是当时高门大族所居。此时秦淮河畔商贾云集、文人荟萃、儒学鼎盛。艳河两岸,歌楼酒肆林立,河房水阁争奇斗艳,歌舞升平,河中舟船穿梭,游船画舫灯火通明,有十里珠帘之称,成为江南佳丽之地。宽阔的河面上,虽不及明清时代人烟稠密,金粉楼台,艳帜高举,笙歌人家,画舫凌波,但桨声灯影依然构成了一幅幅如梦如幻的繁华雏形。无论午后初霁还是夕阳西下,阳光的味道总是静静地弥漫着金粉楼台,画舫鳞波,街巷中人流如涌,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如潮的人流之中,青衫雅士们或在画舫里饮诗作乐,或在青石桥上闲庭信步,无不雅性大发,渲染着一派“歌舞升平”,往来穿梭的悬挂着大红彩球和大红灯笼的舟船上,从船舷到舫顶,红橙黄绿青蓝紫杂色纷呈,俨如一处瑶池仙境,移动在五光十色的水面上缓缓行进,宛如一座座游动着的小巧玲珑的宫殿,倒映在水里,那水波也被染成了五颜六色的了,好像油画家面前的调色板一般,琉璃摇曳生姿。更有码头上打扮得足够花枝招展的野莺们不遗余力地吆喝与卖弄,更觉得像是人间天堂。
石榴这座香楼是属于那种比较高级的妓楼,这种妓楼里的姑娘多是卖艺陪笑不卖身,加之这香楼的主人也曾是受尽穷迫,年轻时也曾为歌妓,深知底层之苦,是故,对楼内姑娘均以养女以待,自身也颇识风雅,所以这香楼的客人多半是些文人雅士和正直忠耿之臣,如养女们有从良之心也从不加以干涉。
午后,灿烂的阳光在窗前跳着激烈的舞蹈,将屋内的阴暗一扫而光,使房内闪闪发亮,散发着太阳的味道。像往常一样,有些无所事事的石榴紧靠在窗台,微微闭着双眼,享受着阳光所带来的温暖,追寻着阳光所夹杂着的那若有若无的香味。
前院里种了些时令花花草草,收拾得倒也另有情致。特别是院落里台阶两侧种上的两株石榴盆景,正值开花时节,花红叶绿,相映成趣。那是石榴刚栖身时撒下的种子,闲时悉心呵护小树,初夏时节,也常会开出几朵红花。秋日,红红的石榴缀满枝头,随风摇曳,煞是喜人。熟透了的石榴,有时甚至会炸开了皮,裂开一口,露出珍珠玛瑙般的种子,好像少女嫣然一笑的皓齿,惹得石榴少女芳心萌动,浅笑嫣然,虽未曾摘取轻尝,心里却早已甜如蜜饯,在逢场作戏的岁月里倒也平添了些许暖意。
但石榴的枝繁叶茂,特别是花开火红一片,更让少女石榴会想到家庭的屡逢变故,特别是与带给自己无限欢乐的父母和有再造之恩的吴员外夫妇,都含冤而去,自己只是一名弱小女子,面对亲人的委屈却无能为力,心头更是倍感伤感和哀伤,回忆他们在的时候那一幕一幕!常常又不禁潸然泪如雨下……
庭前一树木,耸干傲苍穹。枝迎南北鸟,叶落生死匆。”黯然神伤之际,石榴落笔匆匆,一幅小楷跃然绢上,工笔清秀,姣俏婀娜。
莫名的一阵怪风,不偏不倚,将石榴刚刚写就的小诗翻起,待石榴反应过来匆忙捕捉时,那片诗绢早已飘出了窗外。
石榴所靠的窗台正对着前院,探头循着诗绢飘落的方向,恰正好落在了一株石榴树上。“小君,小君快来!”一声娇呼甚是急促。
一个扎着蝇头短辫的小姑娘出现在门后:“小姐匆匆唤奴婢何事?”
小君,刚刚有幅诗稿掉落院中,你快快下楼取来可好。”按理说,掉落诗稿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何况又非反诗,在南宋重文轻武的氛围里,写诗诵词互通有无早已人之常情,更有诗词互为游戏反以为荣,或直书于院墙,笔走龙蛇,或撰于书画纸巾,墨迹留香,书稿随处散落更是习以为常,本不得如此大惊小怪的。可能是平时虽常常吟诗作赋,抚琴弄音,香客间逢场作戏也并没有一次“抛头露面”,惊慌之余,便露出些失措之怯。怪不得小君听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莫不是小姐思春,写下了情诗一首?待奴婢速去围观,也好与小姐参考参考……”不待话毕,人转身已消失不见。
石榴正处之楼阁,则完全一派古旧江南的格局。脚下头顶,都是被漆成深红的木梁。左手边一排窗子,对面北窗便是秦淮河。而右边,则是文德桥,放目可见其上车水马龙和夫子庙的高墙崇殿。出得裙楼,沿廊柱前行,尽头便是石榴的寝室。那里,除了一床绵衾罗帐,还有一叶古筝,供文人雅士间唱和。
在秦淮河花魁石榴的众多“追求者”中,虽不乏名门商贾,达官显贵,也偶有落拓士子,被贬官吏,但却多为附属风雅之辈,能听石榴抚琴一曲的并不常见,若想芙蓉帐内琴瑟和鸣则更是凤毛麟角。正是怀春少女的石榴虽已经人事,但却始终无法排遣空守深闺的寂寞,也便常有生出“天下之大却无所寄托”之概,看到石榴说石榴便再自然不过了,尤其是感慨到自己身世常常就不免会流露出对时政的不满,自己的义父不就是被一首感怀嫉俗诗而至杀身之祸的吗?虽然说那首新作表面上与时政无关,怕就怕别有用心之人为一己之私而利用,年龄尚幼且没有一点戒心的小君又是哪里能够理解的呢?听到婢女小君的打趣,石榴也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计较。
噫?平素小君腿勤手快,办事麻利,今天怎么都大半晌了还未见她转回楼台?石榴不禁心生诧异,便又将头探出窗外。
原来小君还在楼下,手上却空无一物,而那方锦笺,此时却端正在拿在一名书生手中,此时小君正在与之理论得不要开交哩。
这位公子,锦绫素帕乃女子贴身之物,公子如此拾拿岂不有辱斯文?莫如转交小婢物归原主,主子必另有他物重谢!若一再不听好言相劝,打起了官司来,只怕再就难以脱身了!”这一段话既有威逼,还有利诱,柔里藏刚,不卑不亢,到底是跟随石榴也有一年半载,说话做事颇有风范。
那秀才模样的人显然没有想到一名婢女竟如此伶牙俐齿,当初无意中看到这方绵帕,又见上面写得一手好字,诗里更自有乾坤,见猎心喜,拿在手中自是爱不释手,细心把玩,原想通过这般手段再见识见识手帕的主人,却不料被一个婢女一顿抢白,虽然神色有些讪讪,仍不免有点恼羞成怒。
那秀才模样的人年龄看起来已过不惑,但却是一个处子。五官倒也算得上周正,身上青衣虽补丁套着补丁,但也整洁得一尘不染,即使踱步也是轻提轻放,似乎生怕那尘世的灰土玷污了青衫,也一并斯文扫地。今见这婢女突然指责其有辱斯文,一时之间,想据理反驳却又突然发现竟无言以对,一张俊脸竟憋得通红。
看到这里,婢女小君心有不忍,想是自己说话过于直接,唐突了秀才自尊,便语气缓和了一下:“这位公子,还是先将绵帕交于奴婢,待奴婢还给我家小姐后,再行定夺如何感谢公子可好?”
按常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本就是自己有错在先,此时正好借坡下驴换回些颜面也无伤大雅,将绵帕“原璧归赵”从此天各一方,应是皆大欢喜之局面。婢女小君也觉已经仁至义尽,这秀才不至于还如此冥顽不驯吧!可没想到那秀才竟只管面红耳赤,对伊的好言充耳不闻,兀自拿着小姐方巾,即不交还,也没有藏私的动作。两个人竟一进僵在了院内。
居高临下远远望去,石榴也不知道双方是因何事起了争执,看那秀才生得颇有玉树临风风范,青衫袭袭,风度亦翩翩,只是僵持着,并无其他言语,其手持方巾似并无太多恶意,想来只是骑虎难下,有口莫辩。于是高空传音:“小君,如若公子不愿,且莫难为于他,只教他自去也罢。”
石榴的声音其实仅够楼上楼下听得分明,但那时正是一场午后,整个秦淮河难得的一个宁静时辰,楼下僵持的一男一女均是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仅此一瞥,婢女小君倒是无有其他,秀才心内却已是五味杂陈,大骇不已。
只见绣楼内一可人儿临窗顾盼,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嵌在俊秀的脸蛋上,显得分外动人,特别可能是这般小巧的可人儿,腹内竟藏着锦绣诗情,更着实令人感叹。
其实这秀才也出自名门世家,姓程名礼,祖辈也曾高居礼部侍郎之职,但父亲却因连坐,不但受了廷杖之责,而且免去了官职,全家被迫返回原籍汉阳。其时他已考过秀才,正待一鼓作气拿下中举以光耀家道中落之门庭,但来秦淮河两年,虽心无旁骛,却也一再名落孙山。心境自然也黯淡悲凉起来,一路在秦淮河弄堂画舫里闲逛,排遣愁怀,加之朋友甚少,慢慢落得孤家寡人一个,更觉失意难当,一蹶不振。每日里借酒浇愁愁更愁,醉眼挑灯,看秦淮烟笼寒纱,独怜抱负空怀,“相守回忆吟落寞,只剩孤影话凄凉”。
恰是程秀才这一日踯躅至石榴香楼,正好那方绵帕又从天而降,首先是那上面工整小楷惹了他的眼睛,让他目不转睛,再读诗文,虽是咏花,却也人生。有感自己怀才难遇,也恰似落叶飘零叹伶仃,便极想见识一下写出这首诗的主人,无论是男是女,不过,在这样的院落里,女性的比重当然远过多大过男性。其时甚至心下窃喜:“莫非是有佳人垂青,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恰逢之事呢?”
及至与婢女的一般辩论,可以是心内藏私,他只听未说,既然对于婢女的无礼也表现得有些“逆来顺受”般不做分辩,内心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见一见写出这首小诗的主人方有无憾!而此时从楼下望上去,楼阁内一闪而过的娇小身影竟让秀才程礼有些情难自禁起来,特别是对那张有着闭月羞花的美丽脸庞更是我见犹怜,同时,想要一亲芳泽的冲动就变得更加急切起来。
秀才程礼重新整了整看上去有些尘屑的青衫,面对刚才咄咄逼人的女婢小君的一躬到底,倒是把小君很是吓了一跳。
小可并非有意侵犯佳人,只是刚才见到这首小诗顿生仰慕,情难自禁,想一睹芳容,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望莫责唐突之过。”同时,将手中紧攒的绵帕郑重地交给有些错愕的小君手里,“今小可心愿得偿,这方美纱自可还于佳人,多有打扰,还望在佳人面前多多美言,莫徒冤了我文人气节才是。”
一席言罢,不待小君回答,便自顾自地转身离去。只留下婢女小君在那儿自言自语,“这人也甚是奇怪,先前如何小气,此时却又如此大方,难不得仅只是为见我家小姐一面?再说了,我家小姐也非那么难见之人,要见她也用不着如此低声下气,难道气节真的就那么重要?”
想不通的小君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也只得悻悻地走回屋内,向小姐履命。而小姐石榴也似乎并无当初吩咐时的慌张,听着伊的描述看上去倒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对她的临时“见义勇为”也未表现出起码的尊重和褒奖——唉!这都是怎么了?小君只得无趣地再次摇摇头,放下绵帕退出了房间。窗外,秦淮河水依然静静地思忖着,偶尔有画舫轻轻掠过,溅起的微澜却迅疾被碧波覆盖……
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心事的花魅石榴不知道,就那么不经意的一次“不小心”,却开启了她另一段缠绵悱恻的人生历程。
不管你有如何清雅脱俗的气质,是妓就要接客。石榴虽然经常置身于繁华之中,在灯红酒绿下,送旧迎新,看似热热闹闹,却独品着落寞滋味,她仍是一直渴望自己有个知心的人儿。
那一年,她芳龄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