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没有风景

(一)

逃不出的是童年,越不过的是故乡。烙印永远是烙印,从被打上的那一刻起,直至进入坟墓,也不会消除。

(二)

道路宽阔,车流滚滚,两旁是林立的厂房。农药厂挨着家具厂,家具厂靠着食品厂,和谐共存。厂房下面掩埋着的是水田,那些冬眠的青蛙,再也没有机会出来,它们是水田的陪葬品。还有曾经的芦苇和香蒲,早就因为无法呼吸而消亡。

每天傍晚,工人们下班出来,奔向一个个的小餐馆和大排档。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这里的原著居民。工人的数量超过村里居民的人数,这里是他们的天地。如同美洲大陆上的白人与印第安人,谁是第一个在这里居住的,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从自己的故乡逃亡到这里,与我们一起,互不相识漠然地共同生活。

当地底下的水田还在唱歌时,我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熟悉这里的蚱蜢、稻鸡、螃蟹、黄鳝。整理水田,采秧插秧,游在小河里看太阳,听劳作的人在说笑。天地苍茫,万物生长,果树在结它的果子,青蛙在找它的配偶,日光暗淡,它们也开始休息。没有争吵,各自看着对方,除了风来时说上几句话,星光中,归于沉寂。

机械比他们有力量。存在了上百年的生生不息的禾苗、麦田,以及赖以生存的生灵,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在上天的注视下,消抹于无形。搅拌车,钢结构,板房,渣土车,随即入住,驱逐着这里的土著,不听从号令的,直接碾杀。

乡邻们离开故土。四面八方的人涌入这里,钻进一个又一个的工作间,整齐的工装,不同的待遇,相同的追逐,凝结在干枯的土地上。杂乱地分布着,有序地出没。曾经在水田里的人,慢慢变老,一个个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世界,走向未知的天堂或地狱。游泳的孩子,早忘了小河、池塘的曾经,他们长成当年父辈的模样,辛劳如故。多少年后,他们一样会重复前人的步伐,蹒跚无力,直到一动不动。

水田无法再现。人们换了一副脸孔周而复始。

(三)

某个除夕夜,零点钟声响起前,我走出院门燃放爆竹。爆竹响完再走进家门,已经是新的一年。四五米的距离横跨了一年,空间改变了时间,时间又模糊了一切。

周日,和邻居闲聊,他告诉我:前街的福子离婚了,孩子还不到五岁,妻子已经搬出去住,和她厂子里的老板住在一起。福子让她把户口转走,她不转。因为村子里已经发出通知,这几年内就要拆迁,拆迁时按户口分钱分房子。邻居还说,他们不是年轻一代中第一个离婚的。

有忙着离婚的,也有忙着结婚的;有人急着生孩子,也有悄无声息就辞世的。故乡的时间时而缓慢,时而急促,爱与恨,生与死,揉搓在一起,没了界限。

福子说他很着急,着急的是如果妻子不把户口迁走,她就得白白拿钱,太便宜了她。他从不考虑自己的绿帽子是否好看。因为他说,想嫁给他的人很多。按照拆迁标准,以后他不用工作,也一样有吃有穿有住。

福子的爹不是这样的人,他会把自己菜地里的菜分给邻居,他会在别人家有困难的时候来帮忙,六十岁的人也不闲着,还在打着工。他时常发牢骚,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他说,不到自己手里的钱永远不是自己的,自己挣来的用着才踏实。他儿子不懂,很多年轻人都不懂。

他们知道什么车是好的,几居室的房子住着最舒服。他们也知道什么最好玩,哪个饭店里有什么特色菜。唯独忘了小时候在垂柳枝上打秋千的快乐,也记不得在玉米地里捉蟋蟀时的雀跃。厂房把那些树和玉米地一点点的蚕食了,也吞噬了他们的记忆。

暗夜来临时,酒店的灯亮了,KTV的门脸成了暧昧的颜色,夜市上的人渐渐增多。夜不在以它本来的面貌出现,抬头看不到繁星,苍白的灯光隔断了人间与天空。静谧是奢望,虫鸣不再有。故乡有过,有过星临万户,有过浅吟低唱。

“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四)

刘家老太去世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人纳出细密厚实的鞋底了。当然,也没有人穿那样的棉鞋,丑陋、粗苯的鞋子,让人怎么穿?

没有几年,米酒也不会有人做了。还有用黄泥盘成的烧柴禾的炉子、一针一线缝就的棉袄、老法熬制的高汤,连同它们的温暖与美味,将会消逝于时间的荒野里。它们没有用处了啊,没有用处的东西,谁还会在意?有更好的东西代替,存在就没有意义。

好与坏,有用与没用,它们的界限是什么?以及星空与霓虹,田野与高楼,蝉鸣与汽笛声,有没有可比性?这些都是无聊的命题。当下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这座城市解放时,刘家老太还是个小女孩,一颗炮弹在她不远处爆炸,弹片嵌进她的腿里,取出来后她也就变成了瘸子。他的针线活好,六个儿女的衣服鞋子,都是她用细密的针脚缝制。等到最小的孙子出生,已经没有人穿她做的鞋子和衣服了。流转的时间把她的针线活丢进了垃圾堆。她仿佛没了依靠,也没了灵魂。

我们还有吗?

老房子的破旧,老一辈的陈旧迂腐,那棵碍事的老树,成了耻笑和要消除的对象。故乡迈开步子,想要一夜之间变成另一个样子。没有人会停下来,想想为什么要这样,想想到底要什么。当然,如果有这样的念头,也是落伍的表现。

没有老房子,有人说,我们把它拆了,然后按原来的样子再造一栋,样子不会变。是的,还是老样子,只是它的魂没了。房子周围的野草,屋檐上的麻雀,它亲密的伙伴,也不见了。

老人一个个的都走了,带着故乡的回忆和曾经的原野,走进历史的深处。也许偶尔还会有人将他们想起,想起那些温暖的片刻。然而很快,焦躁又会铺天盖地涌来。

(五)

故乡还在。故乡已经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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