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和黄狗

01

    到如今,我家已经二十年没有养过狗了。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成家,有了孩子。尽管孩子们喜欢,闹着要小狗,但是,我们没有谁真的给孩子养一只狗。

  其实,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是养狗的。

  二十多年前,我们还在农村老家生活。80年代中期,农村人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养狗的人家也渐渐多了起来,不过那时候大家基本都是养土狗,那时候的狗也不是买的,是“领”的。

  我们家养的是狼狗。

  我爸在城里上班,认识的人多,他喜欢养狗,更喜欢威风凛凛,听话又通人性的狼狗,托人领到一只小狼狗崽。

  小狼狗到我们家的时候刚满月,刚有我爸的一只鞋那么大,黑色的,身上的毛黝黑发亮。

  我们几个孩子,围着盛放小狼狗的纸箱子,探着脑袋看,挤的密不透风。小狼狗蜷缩在箱子一角,“哼哼唧唧”叫的又短又急促,大约是很害怕吧。

  我们其实也害怕,听说狼狗都很凶狠的,我们都不敢摸它,只有我哥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我爸不让我们摸,他说:“小狗太小了,摸了生赖,养不活。”

“它吃啥?吃馍吗?”土狗反正是吃馍的,拿一块馍往地上一丢,土狗就来了,有的土狗等不及,还会扑上来抢,要是松手松的不快,手上就会被土狗的牙刮出一道印子来,生疼。

      “太小了,吃不了馍。”我爸说。他说人家的狼狗都是小时候喂奶粉,长大了喂肉。

  我爸说小狼狗得喝奶粉的时候,我妈眉头都皱起来了,这怎么跟养个孩子似的?

      这时小妹都已经四岁了,早不吃奶粉了,我们家怎么会有奶粉?

  没奶粉怎么办?我爸让我妈去炖鸡蛋羹给小狼狗吃。那个年代,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鸡蛋的。我爸要给小狼狗喂鸡蛋。

  村里有人闲来无事,听说我家要了一只小狼狗,来我家看新鲜。他看见我爸手里放着一块黄灿灿的鸡蛋,正让小狼狗舔食,笑笑说:“烧嗳。”

  “烧”是方言,他这时候说我爸,是说有点奢侈的意思,家家的土狗都是给点馍就养大了,狼狗不也是狗,至于这么娇气吗?

  我爸也笑笑,没说话。第二天赶集,他买了一只母羊赶回家来,说要让小狼狗每天喝羊奶。

  然后,这天还有一件事就是给这只小狼狗起个名字。土狗是不稀罕的,所以没名字,这是狼狗,所以得起个名字。我们给它取名字叫虎子。

02

  虎子一天天长大,皮毛也没小时候那么黑亮了,只剩下背上黑亮,肚皮和腿都是金黄色的了。它并不凶狠,反而出奇的温顺听话。

  我爸周末休班,总是带我们去打麻雀。农村最多的就是麻雀,又爱偷吃粮食,要它有什么用?我爸拿着气枪,我们兄妹四个跟他屁股后面,虎子跑在最前头。

  我家不止虎子一只狗,还有一条土狗,是条黄狗。在虎子的映衬下,黄狗显得尤其笨,又不听话,而且还是好大了,别人才送给我们家的,不亲,不像虎子,从小长在我们家,跟我们自来的亲近。

  黄狗也跟着我们去打麻雀,但是黄狗不听话。我们兄妹四个,帮拿东西的拿东西,喝彩的喝彩,虎子就负责捡麻雀。

  我爸把米粒大小的铅弹放进去,气枪压两下,瞄准,“砰”就打落一只,我爸说:“虎子,去!”虎子就窜出去,把麻雀叼回来。

  黄狗就不行,指哪儿不去哪儿,结果,虎子捡回来的麻雀,它还抢着吃。

  有时候不打麻雀就在村子里闲逛,走到村东头的卫生室,我爸就拐进去买钙片给我们吃,也给虎子吃。

  我爸说,狼狗的耳朵就是应该竖起来的。可是,虎子一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耷拉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吃点钙片看看能不能竖起来。

  虎子不仅吃钙片,其他什么都吃。我们都养成了习惯,自己吃什么都会留点给虎子,比如吃苹果,会故意留点果肉,然后丢给虎子,虎子就“咔嚓咔嚓”咬着吃。

  虎子最通人性了,让干啥干啥,而且,我和我哥早上去隔壁村子的学校上学,都是虎子送。它每天早上跟着我们到学校,然后它再回家。

  我哥都敢骑它。他搂着它脖子趴它背上,说:“驾,驾!”可是我哥太重了,虎子嫌沉,走两步就不走了,等着我哥下来,他不下来,它就不走。我哥只好下来。

  有时候,虎子把我们送到学校,它也不走,就卧在我哥课桌底下睡觉。老师也不赶虎子,因为问了我们,我们村的学生全都说:“他们家的虎子不咬人。”

  我一直觉得黄狗跟我们不亲,但是没觉得它凶。可是我们村的小孩说它凶。我跟我妈说。我妈说,哦。看样子我妈也知道它凶。

03

  之后没多久,我就亲眼见过它凶了一次。那天,我小堂姑中午放学了在外面疯,玩的下午上学都要迟到了,午饭也没时间吃。她怕她妈骂她,偷偷溜回家,拿块馍,掰开,夹点菜,咬着就往外跑。她妈,我叫她三奶奶,瞄见她的影子,追出来骂她。

  小堂姑一边举着馒头跑,一边笑着回头,说:“下回不了。”一不留神,踩到了路边睡觉的黄狗身上。黄狗“呜哇”着,跳起来,一口咬到了小堂姑的小腿肚子。

  小堂姑吓傻了,我也吓傻了。三奶奶顺手抄起门口的铁锹,跑过来打黄狗。我哭喊着回家叫我妈。

  小堂姑腿肚子肿好高,上面还一排狗牙印子。好多天都不能去上学。

  我爸休息的时候回家,听说了这件事。去我三奶奶家,叫三奶奶带小堂姑去打狂犬针。

  三奶奶说,打那干啥?你把你们家的筷子拿给我一根。她说,谁家的狗咬人了,就拿谁家的一根竹筷子,烧焦了,研成粉,和着药酒,涂到伤口上,立马就好。

  我爸是医专毕业的,他肯定不信。好说歹说,叫我小堂姑去打了狂犬针。

  傍黑,三奶奶又来我家了。她叫着我爸的小名儿,说:“你这黄狗就是凶,这回咬着的是你妹儿,要是咬到人家,人家不愿意你可咋办?”人家不愿意,是人家不肯罢休的意思。

  我爸半天不说话,后来才应声,说:“我知道了,婶子。”

  我太爷爷兄弟六个人,太爷爷排行第四,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去打仗,后来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反正是没个踪影儿。我太奶奶不肯改嫁,带着我爷爷守寡。其他几个兄弟照顾着他们孤儿寡母,地里的活儿帮着干,没粮食了也接济。二太爷爷他们那一支对我家最好,三奶奶是二太爷爷的儿媳。她的话,我爸得听。

  三奶奶找完我爸之后,没多长时间,黄狗在我家就不见了。我问我妈,我妈说,咬人,不要了,卖了。

  我也没觉得难过,毕竟我跟小堂姑关系很好,它咬了我小堂姑,我觉得它罪有应得。没有黄狗,还有虎子呢。

可是没多久,虎子也出事了。

04

  虎子出事儿那天,我至今觉得匪夷所思。那是秋天。秋天的傍晚,会有一种方言叫“苍蠕”的,指甲盖那么大的,黄色的甲壳虫从土里钻出来。刚出来的苍蠕还不会飞,一个两个挤在一起。农村的小孩子没什么消遣的,就每人拿个瓶子去捉,捉了一瓶子,第二天早上,鸡从房顶上,树上飞下来的时候,就再把苍蠕倒出来,喂鸡。

  我们兄妹几个其实不爱捉苍蠕,可是那天跟着别人玩,也随着捉了几只。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想起来苍蠕还没有喂鸡。我哥把瓶子打开,放倒在院子中央。

  鸡没来,虎子来了,它以为是给它的吃的。它走过来嗅了一下,然后,它就开始打响鼻,甩脑袋。然后,就凄厉的嚎叫起来。

  我爸那天正好在家,听见声音,赶紧从屋里出来。这时候虎子已经满院子狂奔了,一边跑一边用爪子抓自己的鼻子,甩脑袋,凄厉的嚎叫。

  我们几个孩子全都吓呆了,小妹的脸都是煞白的,我们看惯了虎子的温顺,不知道它狂躁的样子竟然是这样的。

  我爸也很震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把我们关进屋子里,又关了院子门,但他不知道该拿围着院子狂奔,疯狂抓挠着自己的鼻子,还口吐白沫的虎子怎么办。

  虎子这样嚎叫着,挣扎着,过了好一阵子,它躺在地上不动了,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上血淋淋的,一动不动。

  这时候我爸才回过神来,吼我哥:“你给它吃啥了!”

  我哥一下子哭了:“没啥,没啥,就是苍蠕,它闻了苍蠕……”

  虎子没一会儿就断气了。我爸那天一天没吃饭,我们几个孩子说话也不敢大声。

  我爸后来推测,可能是虎子去嗅苍蠕,恰巧一只苍蠕飞进了它的鼻子,呛进了气管。我爸当时不知情,以为它是突发了什么病,而且,它那样狂奔,就算知道是呛到了,也抓不住它,就算抓住了它,也没办法短时间内,帮它把气管里的虫子弄出来。也就是说,不管怎样,虎子那天都是个死。

  之后好几年,我们家陆续养了几只狗,有土狗也有狼狗。我们几个孩子都不太热心,也不再和狗打成一片。

  那几只狗,说来也奇怪,都活不长,要么被偷了,要么得病死了,要么就是误食了什么被毒死了。

  我爸伤透了心,他再也不养狗了,他甚至开始归结为因果报应,他说,不该把黄狗卖了的,狗通人性,养狗的人怎么能把狗卖了?

  长大之后,我才意会出来,那时候,黄狗那么大了,又凶狠,别人买了它,绝不会养着。黄狗是被买去杀狗肉吃了,我爸心里明白,所以才内疚那么深。

  而我,虎子在院子里痛苦的哀嚎着狂奔的样子,深深的印在我脑海里,刻在心里,怎么样都抹不去。

  我也曾经对着别人家的可爱狗狗,笑着说:“好可爱哦!”但我,从来没有一丝念头要养狗。它们的生命比人类的短,又夹杂着太多的意外,像虎子那样的意外,我只能承受一次。我们生命里有太多离开,太痛苦了,能少一点就少一点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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